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林建平对着泛蓝的电脑屏幕又点燃一支烟。聊天室里那个叫\"宇宙战士\"的网友正在输入第三遍相同的话：\"你见过凌晨三点的月亮吗？我数过上面有十二个环形山。\"
光标在对话框里明明灭灭，像某种神秘的摩斯密码。林建平把烟灰弹进泡面碗，康师傅的商标在褐色汤汁里载浮载沉。自从儿子去世后，他就习惯整夜泡在这个匿名聊天室，看形形色色的Id说着真真假假的话。
\"小孩子才数月亮。\"他敲下这句话时，听见老式防盗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深秋的寒意顺着瓷砖爬上脚踝，让他想起停尸房金属台面的温度。
对方突然发来一串乱码，接着是歪歪扭扭的颜文字：\"(??? ? ???)妈妈说不能告诉陌生人真名，但你可以叫我小舟\"。林建平盯着那个流泪的黄豆表情，指节无意识叩击着开裂的键盘。聊天记录显示这已经是他们第七次相遇，每次都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时，小舟说想见面。林建平看着对话框里蹦出来的字：\"周五下午三点，梧桐巷27号301室，我穿蓝色羽绒服\"。他起身检查床头柜抽屉，那把瑞士军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十年前那个雨夜，就是这样的寒意渗进骨髓，当他抱着浑身冰凉的幼子冲向医院时。
见面当天，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三盏。林建平躲在防火门后数到第九声脚步声时，看见一团蓝色的影子在楼梯拐角处摇晃。男孩戴着毛线手套，正用食指认真数着台阶，嘴里念念有词：\"17、18、19...\"羽绒服帽子边缘的貉子毛沾满雪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变态！\"林建平从阴影里冲出来的瞬间，男孩像受惊的兔子般后退，后脑勺撞在生锈的暖气管道上。装着彩虹糖的玻璃罐从口袋滚落，五颜六色的糖珠在台阶上蹦跳，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我来了你家。\"男孩蜷缩在墙角，手指神经质地绞着羽绒服拉链，\"可是你爸好像不欢迎我。\"他的声音像是被揉皱的锡纸，每个字都带着锯齿状的边缘。林建平这才注意到男孩脚上的运动鞋，左右脚鞋带系着完全不同的蝴蝶结。
雪花从破碎的楼道窗飘进来，落在男孩颤抖的睫毛上。他忽然开始背诵圆周率，语速越来越快：\"3....\"那些数字像一道透明的屏障，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林建平握着瑞士军刀的手突然失去力气。十年前抢救室的心电图也是这样的频率，尖锐的警报声里，他三岁的儿子正在背诵刚学会的儿歌。此刻男孩外套内侧的名牌在风中翻起一角，上面用歪扭的字迹写着：\"第三儿童福利院，周舟，自闭症二级\"。
糖罐滚到第七级台阶时，林建平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他蹲下身，发现每颗彩虹糖都被男孩用蜡笔画上了笑脸。那些稚拙的线条在雪光中晃动，像是无数个微小而倔强的太阳。
\"要...要数到100才能敲门。\"男孩突然停止背诵，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便签纸。上面用荧光笔写着见面流程，每个步骤后面都画着星星贴纸：\"1.坐23路公交车（蓝色座位）2.数198步到梧桐巷（不能踩裂缝）3.敲门三下（等五秒钟）\"。
林建平想起聊天记录里那些关于月亮的对话，想起小舟说\"妈妈变成星星住在NGc2237星云\"。雪越下越大，男孩开始用额头轻轻撞击墙面，羽绒服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个动作让林建平看见他后颈的烫伤疤痕，像一片枯萎的枫叶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宇宙战士需要补充能量吗？\"林建平抖着手捡起一颗橙色糖果。糖纸上的笑脸沾了灰尘，他用袖口擦了三次才递过去。男孩停止撞墙，睫毛上的雪融成水珠滚落，在糖纸上晕开小小的彩虹。
当110民警赶到时，看见中年男人跪坐在楼梯转角，怀里抱着熟睡的男孩。玻璃糖罐重新装满了彩虹，在雪光里折射出流动的光斑。林建平的外套盖在男孩身上，露出里面印着\"爸爸的超级英雄\"字样的旧t恤——那是儿子生前最爱穿的衣服。
\"他体温太低，得马上送医院。\"女警要接过男孩时，林建平突然收紧手臂。怀里的重量轻得让人心慌，就像十年前那个永远停在23斤的体重秤数字。男孩在睡梦中呢喃：\"...第100步...\"，冻红的手指还紧紧攥着那颗橙色糖果。
后来林建平每周都去福利院。小舟依然数着台阶说话，但开始允许他帮忙系鞋带。某个春日午后，当柳絮第103次飘过窗台时，男孩突然说：\"林叔叔的眼泪是咸的，和海水一样。\"说完继续拼他的三千块星空拼图，却悄悄把刚拼好的玫瑰星云推到他手边。医院的消毒水味道让小舟醒来时剧烈颤抖。他把自己蜷缩成团，像只受惊的蜗牛，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病床护栏。林建平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护士试图给小舟输液，男孩却用被子蒙住头，发出压抑的呜咽。
\"让我试试。\"林建平轻声说。他想起儿子打针时也是这样害怕，总要抓着他的手指才能安静下来。他慢慢靠近病床，从口袋里掏出那颗橙色糖果：\"宇宙战士，要补充能量了。\"
被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苍白的小手伸出来，摸索着抓住糖果。林建平顺势坐在床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小舟的额头上贴着退烧贴，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但已经停止了颤抖。
\"3....\"男孩开始背诵圆周率，声音闷闷的。林建平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在床单上画着看不见的圆圈，这是小舟感到不安时的习惯动作。
\"你知道吗？\"林建平从背包里拿出那罐彩虹糖，\"我数过了，这里面有314颗糖果。\"小舟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他坐起身，认真地盯着糖罐：\"不对，是315颗，你少算了一颗。\"
护士趁机完成了输液。林建平看着小舟专注数糖果的侧脸，突然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执着于数字——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数字是唯一确定的东西。
从那天起，林建平开始每周去福利院。他学会了在小舟背诵圆周率时安静等待，学会了用糖果转移他的注意力，甚至学会了分辨他不同频率的撞墙声代表什么情绪。春天来临时，小舟终于允许他帮忙系鞋带。
\"左脚的蝴蝶结要绕两圈，右脚三圈。\"小舟认真指导，\"妈妈说这样才对称。\"林建平的手指笨拙地打着结，想起儿子第一次学会系鞋带时骄傲的表情。阳光透过福利院的玻璃窗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某个周末，林建平带来了一盒新的星空拼图。小舟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他跪坐在地板上，开始按照编号分类拼图碎片。林建平注意到他的动作比三个月前流畅了许多，偶尔还会哼几句不成调的儿歌。
\"这是猎户座。\"小舟指着拼好的一角，\"妈妈说猎户座是冬天的守护者。\"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拼图上的星星，仿佛在触摸真实的星光。林建平突然想起那个飘雪的清晨，小舟后颈的烫伤疤痕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小舟，\"他轻声问，\"你愿意...叫我一声爸爸吗？\"
男孩的手指停在半空，拼图碎片从指间滑落。他转过头，眼神清澈得让人心碎：\"可是...我爸爸变成星星了。\"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林叔叔也是星星，是猎户座最亮的那颗。\"
林建平感觉眼眶发热。他伸手揉了揉小舟的头发，男孩没有躲开，反而往他身边靠了靠。窗外的梧桐树抽出新芽，斑驳的树影在地板上摇曳，像一片温柔的星河。
夏天来临时，小舟学会了说\"谢谢\"和\"对不起\"。他开始主动和其他孩子分享彩虹糖，虽然还是会数着台阶走路，但已经不再用额头撞墙。林建平的书房里挂满了他们一起完成的拼图，从仙女座星系到猎户座星云，每一片都闪烁着微光。
某个夜晚，当他们在阳台上看星星时，小舟突然说：\"林叔叔，我数到100了。\"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林建平心头一震。月光下，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小小的星星。
\"什么100？\"
\"从第一次见到你，到今天，正好100天。\"小舟认真地说，\"妈妈说，数到100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
林建平感觉喉咙发紧。他蹲下身，平视着男孩的眼睛：\"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小舟歪着头想了想，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我希望...林叔叔能一直陪我看星星。\"说完，他张开双臂，给了林建平一个轻轻的拥抱。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小舟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夜风拂过阳台，带来远处槐花的香气。林建平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小身躯，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过脸颊。抬头望去，夜空中繁星点点，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温柔地注视着他们。深秋的梧桐叶第七次飘进福利院窗台时，林建平正在整理领带。镜子里的男人两鬓已染霜色，但眼里有了十年前就该存在的温柔。他小心抚平西装口袋上的银河刺绣——那是小舟用金线一针针绣的猎户座腰带。
\"林先生，庭审将在三十分钟后开始。\"律师在门外提醒。林建平最后检查文件袋，里面装着三百六十五张星空速写，每幅画背面都有小舟用彩色铅笔写的日期。当他触到最底下那张时，指尖突然颤抖起来——画纸上是两个手牵手的小人站在月球上，歪歪扭扭的标题写着《我和爸爸》。
法院走廊的穿堂风格外凛冽。林建平远远看见小舟坐在长椅上，正专注地数着地砖缝隙。男孩穿着崭新的小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左脚皮鞋的蝴蝶结依旧多绕了一圈。
\"97、98、99...\"小舟突然停住，抬头望过来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林建平注意到他手里攥着当年的彩虹糖罐，玻璃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却依旧盛着满满的彩色星星。
审判长宣读收养文件时，窗外飘起细雨。林建平听见身后福利院工作人员的抽泣声，而小舟正用指尖沿着桌面的木纹来回描画。当问到是否自愿时，男孩突然站起来，后背绷得笔直。
\"2021年11月7日，雨，气温9c。\"小舟的声音像精密仪器般平稳，\"林叔叔家的玄关有17块瓷砖，客厅窗户正对猎户座a星。\"他转向林建平，瞳孔里浮动着奇异的光彩，\"那天我数到第100步时，看见冰箱上贴着我的画。\"
陪审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林建平这才明白，三个月前失踪的那幅《全家福》原来被小舟偷偷藏进了口袋。画上三个小人手拉着手，左边是他，中间是小舟，右边是个模糊的女性轮廓——男孩用银色蜡笔写着\"妈妈在NGc2237\"。
\"反对！\"儿童保护协会的代表起身，\"这不能证明...\"
小舟突然开始背诵圆周率，语速越来越快，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西装下摆。林建平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掏出那颗珍藏七年的橙色糖果。糖纸上的笑脸已经褪色，却依然倔强地扬着嘴角。
\"宇宙战士，\"他单膝跪地，视线与男孩齐平，\"要回家补充能量了。\"
小舟的背诵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糖果，睫毛在脸颊投下颤动的阴影。雨声忽然变得很轻，仿佛全世界都在屏息等待。当男孩把手放进林建平掌心时，法警的怀表正指向下午三点整——七年前他们初见的时间。搬家那天，小舟执意要步行回家。初冬的梧桐巷铺满金叶，他数到第100步时，忽然在301室门前停住。林建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生锈的暖气管道上还留着当年撞出的凹痕。
\"我来了你家。\"小舟轻声说，呼出的白雾在空中画出小行星带，\"可是你爸...\"他突然皱眉，像是被记忆的毛刺扎到手指。林建平感觉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那天的风雪声穿越七年光阴呼啸而至。
男孩却露出月牙般的笑容：\"现在是我们家了。\"他掏出钥匙，金属撞击声清越如星环震动。门开的瞬间，晚风掀起客厅的星空窗帘，三千块拼图在月光下流转生辉。
深夜，林建平为熟睡的小舟掖好被角。男孩怀里抱着褪色的彩虹糖罐，床头柜上摆着今天的画作：穿西装的男子牵着男孩站在法庭，背景是用金粉画的银河。画纸边缘写着一行小字：\"爸爸的眼泪是咸的，和海水一样。\"
他轻轻关上台灯，突然听见衣橱传来响动。打开柜门，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三件\"爸爸的超级英雄\"t恤——从儿子出生那年的婴儿尺寸，到小舟现在穿的儿童款。最底下压着封信，泛黄的信封上画着歪扭的飞船。
\"给十年后的爸爸：\"稚嫩的铅笔字在月光下微微发亮，\"如果我去星星上找妈妈，请把这个爸爸送给需要的小朋友。\"信纸里裹着颗彩虹糖，包装纸上用蜡笔画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
晨光初现时，林建平抱着装裱好的画框走进卧室。小舟正在数窗外的麻雀，听见声响转过头来。他的瞳孔突然放大——画框里是那封泛黄的信，旁边并排挂着两幅《全家福》，三个小人手拉着手，穿越生死与时光在星光中重逢。
\"爸爸。\"小舟突然开口，这个称呼像颗新生的恒星照亮房间。林建平看见男孩举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朝阳：\"你看，彩虹住在手指缝里。\"
七点整，23路公交车准时经过梧桐巷。小舟数着台阶跳上车，蓝色羽绒服在晨光中泛着温柔的光晕。林建平握紧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来。当男孩开始数车窗上的雨滴时，他悄悄把一颗橙色糖果放进他口袋。
糖纸上用金笔写着：\"宇宙战士今天要拯救爸爸的银河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