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言璟等候多时。
他撑着红伞,独自站在雨下。
沉重的宫门被缓缓推开,上官卿月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走出。
湿漉漉的发丝乱糟糟地贴在她的脸上,其身上那件华美且繁琐的漂亮衣裙,早已不见从前光彩。
路过身旁时,言璟试探地唤道:“长公主殿下。”
但上官卿月仿佛像是没有听到、没有见到言璟这个人似的,她直直地往前走着,目光黯淡,脸色惨白,恍若一只突然被暴雨强行拍打下高空的风筝。
言璟快步上前,用明艳的油纸伞为上官卿月遮出一小片属于她的天地。
一直下着的大雨,忽然停息放晴,上官卿月不禁抬头,入眼却是一轮明晃晃的鲜红。
错眼间,就像是天上升起了一轮血月。
言璟脱下自己的外袍,连并伞柄一起递给身前的上官卿月:“先披上吧,别受凉了。”
他扭过头,回望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漫漫长道,说:“孤已派人去请你府上的侍从接你归家,想来,还需再等半个时辰。”
说着,言璟转正脑袋,正巧撞进上官卿月深沉如漩涡的眼神中。
顿了片刻,言璟有意避开上官卿月直勾勾的目光,继续说道:“若是长公主殿下不嫌弃,不妨随孤的好友,一同去望仙楼中小坐,换身干净的衣裙,顺便喝上一碗我们言国特有的驱寒茶汤。”
话音一落,杏黄从拐角处探出头,她斜着伞,靠在不远处的墙角朝言璟这边招手。
上官卿月接过外袍,还有红伞。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谢谢你。”
走到半路,上官卿月猛地转身:“对了,宋织玉自刎一事,与你无关。”
许是为报答言璟出手相助之恩,亦或是担忧言璟会因宋织玉离世而过分陷入自责,影响自身筹谋的大业。如今,她只需轻飘飘地说上一句话,不仅能还上言璟的恩情,还能顺便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红红的伞面随着话音渐渐倾斜盖下,等再抬起时,上官卿月已然转身继续往前迈步。
杏黄站在原地,担忧地、远远地望了一眼尚在愣神中的言璟。
随后,杏黄听见上官卿月的轻唤。
上官卿月停住脚步:“走吧。”
闻言,杏黄慌里慌张地抬脚跟上。
从天亮等到天黑,言璟迟迟未见上官庭的身影。
直到次日申时,方才得见血肉模糊的上官庭被人合力抬出宫门。
眼看着生死不明的上官庭,被几个太监随手丢出宫门。
顶着喉咙中的不适,言璟快步疾跑,随即滑跪至上官庭身边将他扶起:“上官庭!”
言璟探了探上官庭的鼻息,有些急促。
寒冬里,上官庭的身上就像是烧满炭火的暖炉,浑身烫得厉害。
那几个太监把上官庭扔出门外后,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站在那扇漆红的宫门内,十分玩味且不屑地看着门外狼狈至极、名声扫地的两位皇家贵子。
几人议论时,言璟隐约听见:“还以为他们说的都是假话,现今一见,倒是万分信服了那些胡话,果真,如今的六皇子殿下,真真是被这男狐狸精迷了心智,竟敢为了他,不顾宫规,擅闯宫门,更是重伤四皇子殿下。”
“这下,六皇子殿下可被这个敌国太子给害惨咯。”
“可不是嘛,就连往日最受陛下宠爱的清妃娘娘,也被逼得自裁谢罪,造孽啊。”
“不过,一码归一码,这敌国太子的样貌,确实看着叫人心颤,要是……嘿嘿……”
他们相视一笑,在你推我搡下,宫门慢慢关上,那些刺骨的恶意也被挡在门内。
紧闭着双眼的上官庭,眉头紧皱,他无意识地握住言璟的手,呢喃道:“母亲……母亲,儿子来晚了……母亲……母亲……”
小心调整了一下上官庭在怀中的位置,言璟双手虚抱着上官庭的身子,不敢用力,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因上官庭自幼习武,加上常年奔战,故而其身块自是与言璟相比,大了许多。站直起身时,肩上一沉,言璟不由往前踉跄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稳住了身子。
此时人命关天,言璟也顾不上避讳,扶着上官庭一步接一步地往望仙楼方向快走。
望仙楼里早早等候的医师,在见到浑身是血的两人,心中不禁一颤。
待医师为上官庭看伤把脉后,他连连摇头。
上官庭的身上,不仅有棍棒殴打过的痕迹,其前胸后背还有不少长刀利剑的砍伤,有些只伤及皮肉,但仍有许多深可见骨,如同山间空谷般的伤口。
而且,重伤上官庭的那些人打心底里没想让上官庭活着,他们在刀剑上抹了药,使得上官庭的伤口无法正常结痂。
伤口不得愈合,便会一直化脓流血。
若是任由上官庭的伤口如此恶化下去,不出半月,必死无疑,但即便及时医治,上官庭也有落下终身病根的危险。
折腾了整整一日,上官庭的伤情开始好转。
等上官庭睁眼,已经是三日后。
第四日,床榻上的上官庭,动了动手指。
因过度疲惫而昏睡过去的言璟,趴在床边用双手拢着上官庭紧握不肯松开的拳头。
感受到细微的动静,言璟立马惊醒。
他小声喊着:“庭郎……”
言璟的眼皮往下低垂,眨眼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相继夺出。
在颤动的眸光中,上官庭缓缓睁开眼。
像是听见了言璟的哭声,上官庭将头朝外微微侧倒。
看见面容憔悴的言璟,眼眸含泪,可怜巴巴地靠在床边,上官庭十分勉强地抬起嘴角,哑声道:“怎么坐在地上,你的身子,遭不住寒气。”
说完半句,上官庭缓了好一会儿,继续说道:“快起来,上来陪陪我。”
对上上官庭的眼神,言璟有心扯开话头,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上官庭的拳头紧握在暖乎乎的手心:“我……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粥,医师交代,醒后得给你喝些清淡的粥水。”
上官庭举起另一只手,无力地抓住言璟的手腕:“别走,别走好吗?”
“我不想喝粥,我只想你陪陪我。”
在上官庭的坚持下,言璟扶着他坐起身。
那只不肯松手的拳头,已经没有办法正常打开,它被上官庭用手强行掰开。
里面是一团黑黑的泥土,像是炭灰。
见到泥土后,言璟哽咽开口:“我……我……对不起……对不起你……”
上官庭再次僵硬地扬起嘴角:“不是你的错,是母亲她自己的选择。”
“沉浮深宫多年,母亲早已厌倦皇宫里的勾心斗角,她厌恶上官驷的多情,厌恶自己的有心无力。”
“于她而言,这是离开,也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