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打烊的时辰,窗台洒下一片余晖,前台摆着一束兰花,枝叶垂落,恹恹不振。
纪若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单手撑着身子缓缓坐下,听着外头车水马龙的喧嚣,眼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
日子太过安逸,有了寄托就会麻痹,不去想,不去忆,想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过下去,以为这样就能逃离,没想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纪若安眉头紧锁,与白日里清纯阳光的美少女不同,此时的她,浑身散发着一股阴翳,那黝黑的眸子藏匿了十年的黑暗,慢慢浮现出来。
“叮铃”的门铃声,把纪若安的思绪拉回现实,抬起眼时,又换上了一副清纯可人的模样。
在看清来者时,纪若安身子微僵,随即很快掩饰下去,她站起身,笑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听到这温柔缱绻的声音,于阳洲浑身一紧,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他实在无法将这个声音和十年前暴戾残忍的杀人魔联想在一起。
接着,他直勾勾盯着纪若安的脸仔细端详,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于阳洲刚踏进门时,纪若安就隐隐感到不安,而后发现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用审视的目光探查她的表情时,纪若安就知道,于阳洲肯定猜到什么了。
空气如同冰冻般死死地冻住。
过了片刻,于阳洲瞳孔微缩,快要爆炸的肺部终于得到缓解,他深深吸了口气。
纪若安看着他的头渐渐低下,唇角一勾,热情地道:“我们店的牛肉味道这么合口味?刚走就折回来了,等着,我去厨房拿点给你。”说着纪若安便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
于阳洲身子猛地一震,她去拿刀了?
“不……不用。”
纪若安回过头,笑得很灿烂:“你刻意大老远跑回来找我,怎么能不好好招待你?”
说着,便不顾他的阻拦,进了厨房,留下于阳洲一个人在原地胡思乱想。
通常第一次见到清纯漂亮的美少女,就算不喜欢也会觉得面善,而于阳洲第一眼看到纪若安,心里没来由地窜出来一股压抑,当时还觉得是不是身体出问题了,居然会对美女无感,现在想来,事出必有因,身体比脑子先一步识破了纪若安的伪装。
他被先入为主的概念左右了思考,认为阿狼一定是男孩,所以大脑直接筛选掉所有女性,若不是刚才钟用无意识的提醒,恐怕他真的会被纪若安的伪装骗过去。
只要有了突破性的猜想,那么后面的事就简单了。
尽管过了十年,纪若安的外貌发生巨大的改变,但大致轮廓没变,特别是那双眼睛,无论装得多么清纯,多么无辜,都掩盖不了里面的污浊与肮脏。
阿狼,你藏得真深啊。
于阳洲冷笑一声,此时纪若安已经端着一袋打包好的牛肉走了过来,依旧眉弯眼笑,看她那模样,估计不知道自己已经猜出来了。
“喏,拿走吧,平时仰仗你们照顾我们小老百姓,这点心意就当我送你的。”纪若安把打好包的牛肉递到于阳洲面前。
于阳洲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幽幽道:“你说这个阿狼会不会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什么?”
“我在想犯罪者和我们这些普通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是一看就不是个正常人,还是像你我一样外表正常的普通人?”于阳洲问。
纪若安把牛肉放在于阳洲的桌前,举杯抿了口水,笑道:“于警官你是警察,你肯定清楚啊,不过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普通老百姓,每天一亩三分地的事,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杀人犯、杀人魔啊,离我们太远,就在电视里看看,平时又接触不到这些人。”
于阳洲大笑一声:“确实,和罪犯打交道这些年,我了解不少。前段时间有个一个瞅着稳稳当当,在外对孩子百般疼爱的男人,居然在家虐待孩子致死,还有一个看上去幽默风趣,尊老爱幼,宠妻上进的人,居然是个弓虽奸犯?“
“我觉得罪犯和普通人一样,只是比普通人更会伪装,而杀人犯又是另外一个概念,抛开过失杀人不谈,往往那些杀人犯都比普通人聪明,杀的人越多,智商越高。其中最让我佩服的就是阿狼,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地毯式搜索都没找到他,一逃就是十年,你说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
今天纪若安身着白色衬衫,搭配黑色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干练了不少。
于阳洲目光炯炯地盯着纪若安,想在她脸上找到些许不同的表情,可纪若安仿佛一座铜墙铁壁,一张俏丽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眉宇间满是轻松。
杯子见底,纪若安不慌不忙地起身,边走边笑:“那我怎么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纪若安倒了水,重新坐回来,于阳洲把手收回,身子向后靠在椅背,嘴角浮现出一抹淡笑。
“你也看得出来,我干这行没多久,老刑警破案靠感觉,我这种没什么经验的老实人,就只能靠背的死知识了。”
这句话莫名其妙,纪若安茫然。
于阳洲补全了他的话,“通常在审讯犯人的时候,犯人表现为紧张的情绪有多种,要么想抽烟,要么掰手指,要么就口渴。”
“而这时候,如果递给他一杯水,那么实话就会跟着水一起咽下肚子。”
纪若安握住水杯的手指微动,这已经是她倒的第二杯茶了。
她轻吸口气,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是吗?”
“是啊!”于阳洲笑道。
“老师教我们要举一反三,我也不能死读书不是?所以我自己总结了一个概念:普通人能镇定自若和警察聊到犯罪并且神色未变的,不是以前说过谎的,就是将来会说谎的,再要么,就是正在说谎的……”
于阳洲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如果之前他有九成把握,那于阳洲现在敢肯定,眼前这个落落大方的女人,就是十年前那起割鼻案的凶手。
阿狼,你表现得太完美了,正常人类不是你这种表情,十年时间,你虽然伪装得像个人,可你终究无法拥有人的灵魂。
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纪若安像没听懂似的,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于警官,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着,从抽屉里取了根皮筋,绑住散乱的长发。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没想到她还在装傻。
于阳洲压下躁动的心,脱掉外套,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空调,又指了指纪若安紧贴脖子根的衣领:“空调这么热,你穿这么紧的衣服,不热?”
阿狼肩膀处有一个红色的狼爪形胎记。
这条重要信息被曝了出去,这么多年过得提心吊胆吧,为了避免再次不小心被人看到,所以纽扣扣到最上面才有安全感。
\"呵。\"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笑,在于阳洲心里敲了一鼓。
要承认了?
纪若安低眸看了眼衣领,再次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我不是说了吗,最近有色狼跟踪我,穿保守点有问题?”
于阳洲忍不住“啧”了一声,终于撕破脸皮:“再继续装傻就没意思了,阿狼。”
十年前的阿狼,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如今倒是圆滑了许多,也变得婆婆妈妈了。
纪若安嘴边笑容不减,仰头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不过你确实厉害,十年过去,你摇身一变,居然就变成了女人?还是那时候我们都瞎了,竟然没看出来你是女儿身?难怪警方多年搜寻未果,原来方向根本就错了。我刚才也是多亏哥们儿提醒,再加上对你的熟悉,这才能想到这点上来。”于阳洲回想以前的种种,只觉得荒谬。
一杯喝完,纪若安揉碎纸杯扔进垃圾桶,沉默许久的她终于开口:“你那哥们儿……是叫……叫钟用是吧。”
刚见到他时就觉得他不是个小角色,没想到这么难缠,纪若安冷笑一声,“这名字起得好,还真是中用呢。”
“所以没有他的提醒,你就猜不出来是么。”纪若安微微抬眼,迎上于阳洲的目光,眼底平静似水。
“不,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恶心得想吐。”于阳洲盯着她的双眼,“我对你的厌恶已经刻在基因里了,所以你不管变成什么样,我的身体依然本能的对你产生排斥。”
“哦?是吗,太让人伤心了。”纪若安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只是那份委屈不及眼底。
于阳洲淡淡地看着她,十年过去,阿狼变了,他也变了,那份畏惧与懦弱已经蜕变成了自信,他一定要抓住阿狼。
两人无话,安静片刻,纪若安叹了口气,打破了沉寂:“你认出我费了多大的劲?你觉得我认出你要多久?”
于阳洲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你说你当警察这么多年,对犯人社会面貌和行为举动有很深的了解,那你知不知道,犯了那么多罪的犯人,有没有他自己的一套对搜捕人员的了解?”
渐渐地,于阳洲发现她的眼神不对了,早已没有之前纪若安的清澈明亮,而是一种阴翳暴戾,那是阿狼的眼神。
“早在你刚才踏进这扇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来绝非好事。”
于阳洲浑身一震,沉浸在识破诡计的喜悦里,忘了对方更容易认得自己这件事,他抬起眼,想起了阿狼的事迹,剜人眼珠当弹珠,割人指头做钓饵,十足十的魔头,没人不怕他,此时,于阳洲的眼底终于浮现一抹畏惧,“那你去厨房……是拿刀去了?”
纪若安轻嗤一声:“我对付你,还需要用刀?”
小时候的于阳洲身子差,弱不禁风,而那时纪若安能一掌劈断木头。
“我是真心招待你的。”
纪若安把牛肉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露出一副怜惜的模样,“你吧,只适合躲在别人背后当个废物,不知道你这种废物怎么都当上警察了,想抓我?呵……你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了?”
她低头扫了扫肩上的灰,风轻云淡地说:“赶紧回家吧,我这可不收留爱哭鼻子的小孩。”
家?
于阳洲心脏一抽。
这个字眼好似点燃了导火索,一股怒气顿时从心中迸发而出,于阳洲眼里的畏惧也瞬间化为愤怒。
我的家不是被你毁了么!
“你给我闭嘴!”
看着于阳洲双目通红地向自己冲来,纪若安冷笑一声,随着指节“咯咯”两道脆响,人如风影一般蹿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