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青娥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六壮跟前,一把将六壮扶起来。
秦兰花见婆婆直冲过来,一张老脸黑沉难看,她心里不由就是一跳,忙从摇椅上立时起身。
她讪讪扯开嘴角,干巴巴道:“这孩子都五岁了,还连个凳子都坐不稳,娘,我还要赶着给三壮做衣裳呢,就先回房了。”
说完,她脚下一转,就想开溜。
“站住。”
梁青娥声音冷沉,看着秦兰花的目光锋锐迫人:“老婆子我是老了,可还没瞎,六壮那是自己坐不稳掉下来的吗,分明是你这黑心婆娘把他打跌倒的。”
秦兰花不提给三壮做衣裳就罢了,这一提梁青娥就想到上午时,瞅见六壮身上套的、明显破旧不合身的衣裳。
难道就只有三壮四壮是她亲生的孩子,这六壮是捡来的不成。
梁青娥心头火噌噌冒,她垂眸打量六壮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又伸手摸了摸……
里面的棉花许是穿了太多年,触手梆硬,一点都不暄软。
“六壮,摔的疼不疼。”
梁青娥忍着火气,伸手把六壮袄裤上沾的灰土拍落,见六壮抿唇沉默,心里没由来有些发堵。
这一巴掌,六壮原不觉有什么的,竹凳不高,他跌下去既不觉疼,也不觉痒。
至于娘骂他的那些话,娘每天几乎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会骂他几句,他早就习惯了。
只阿奶拍他棉裤的手太轻柔了,说话也很轻柔,六壮就觉有些委屈,他眼眶有些发红,抿着唇,摇了摇头。
秦兰花见这孩子受了委屈都不知道哭闹,更觉这就是个傻子。
她心里有些不耐烦,然迎着婆婆灼灼迫人的视线,委实又不敢发作。
只小声嘟囔道:“我又没使啥劲儿,这小黑货自个都说不疼。”
听到这小黑货这三个字,梁青娥心里猛的就是一怒,她扬起胳膊,“啪”的一下,巴掌重重拍到秦兰花背上。
秦兰花一个没防备,被拍的趔趄两下,胸背突地遭到击打,震动之下,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娘,你打我作甚,我犯了啥错你要打我。”
“我又没使啥劲儿,你这个小黑货的亲娘,觉着很疼吗。”
秦兰花:“……”
秦兰花蓦地想起来,婆婆严令禁止家里人给这小黑皮取任何带黑的小名或者外号。
知道婆婆此刻定恼及了自个,她嘴巴张了张,竟是不知怎么辩解。
“娘,不疼的,阿奶那一巴掌,还没娘使的劲儿大,我都不觉疼呢。”
六壮见阿奶和娘面色都不好,生怕二人因他吵架干仗,忙开口劝和。
秦兰花看着六壮,只觉这娃儿果然是个白眼狼,眼睁睁看亲娘被打不算,竟还觉得这死老婆子下手太轻。
“把前几日我给六壮扯的那块尺头拿出来。”
“啥。”
梁青娥厉声重复一遍:“把六壮那块尺头拿出来,尺头既穿不到娃儿身上,老婆子还给退回布庄去。”
“娘,六壮还小呢,每日净跟着乐宝去橘子林里野,穿再好的衣裳也是划破,不都说娃儿小小,邋里邋遢人不见怪吗,尺头我仔细收着呢,等他再长两岁,我一定给六壮做新衣穿。”
秦兰花极力解释,六壮这次分得的尺头是深蓝色,这颜色上身衬得人精神又白净。
三壮上学堂,正是需要人靠衣装撑场面的时候,给他做一身文士长衫正好。
这恁好的料子给六壮这个小黑球穿,委实糟蹋了。
且她也没让六壮光着啊,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衣裳满打满算还不到九年呢,怎么六壮就不能穿了。
况这身衣裳里外都是细麻缝制的,棉絮还是当年新弹的,虽是破了些,大日头底下一晒,拿棍子敲打敲打,照样暄软的不行。
都说弟穿兄衣长身量,大壮二壮三壮小时都穿过这身棉衣,别人都能穿,六壮自也能穿。
秦兰花斜眼向揪着衣角的六壮,心里忍不住腹诽,就这么个糟心孩子,她给他吃,管他穿,没一生下来就扔了喂狼,算对得起他了。
还想穿啥新衣裳,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给他穿再好,也是个泥腿子命,将来能不能娶到媳妇都不晓得,穿啥那都是浪费。
梁青娥懒得同秦兰花再废话,她抬手扬起巴掌,喝骂道:“赶紧把尺头拿出来,不然你今儿不止要挨一顿,我还让老三把你休回娘家。”
听婆婆对着自己喊打喊杀,秦兰花知道这老婆子动了真格,她嫁进林家足有十年,还从没见过婆婆打过、或者扬言休了她们三妯娌中的哪个。
背上挨的巴掌似乎仍有些隐隐作痛,想到自己竟是三妯娌中头一个挨婆婆打的,秦兰花更气了。
这年头挨婆婆打骂不稀奇,只她们妯娌三个,凭啥这死老婆子只可着自己一个人打骂。
秦兰花心里满是不忿,但见婆婆一脸盛怒,终究不敢撩虎须,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回屋里,取出来一块深蓝色尺头。
梁青娥接过尺头,再不敲秦兰花一眼,牵起六壮,抬步去了东屋耳房。
屋里,陈秋莲正坐在窗棂下,挨着窗棂摆放的桌子上放着针线篓子,她手指上带着顶针,正一针针给衣裳锁边。
听见脚步声越走越近,陈秋莲暗叹口气,仍八方不动做着针线。
门“吱呀”一声打开,梁青娥牵着六壮走了进来。
“娘,六壮。”
陈秋莲忙叫人,又起身从炕柜里翻出一包饴糖,从中拿出一块,塞进了六壮手里,轻声道:“吃吧。”
“谢谢大伯娘。”
六壮握着饴糖,仰头冲陈秋莲道谢,他生的黝黑,这一笑,愈发衬得齿白而眸亮。
“哎,不谢。”
“乐宝哪儿玩去了。”
陈秋莲笑着道:“我从老宅回来时,乐宝正拿着小竹铲喊五壮六壮和她一块去橘子林拔草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看了眼六壮,接着道:“只三弟妹说她小腿酸痛,让六壮给她捶捏小腿,乐宝和她三婶争执几句,三弟妹不肯放人,乐宝和五壮两个这会儿该是在橘子林拔草,娘放心,我喊大毛妮和二毛妮看着他俩呢。”
方才婆婆和妯娌在院中的争执她尽收耳中,她见婆婆从进来后脸色就不大好,又怕婆婆误会自个站干岸儿观火……
她摸一摸六壮的头发,状似无意解释道:“我从伯娘家里做完饭回来,三弟妹就在骂六壮,我看不过劝了几句,三弟妹只说她教训自个儿子,不管我的事,又说六壮是她生养的,她爱咋管教就咋管教,让我只把自个的一亩三分地管好就成了,少来管她的闲事。”
这确实是秦兰花能说出来的话,梁青娥看着低头沉默的六壮,这会儿倒也不觉多么愤怒,心头浮起的却是忧虑。
六壮还这么小,这混账妇人因嫌弃六壮生的黢黑跌面儿,一直不肯好好教养六壮,长此以往孩子可怎么办呢。
她看向陈秋莲,大儿媳虽有些个小盘算,然底子是好的。
大毛妮二毛妮和五壮这仨亲生的孩子且不说,就是乐宝这个隔房的侄女儿,她也未曾亏待分毫。
她想把六壮托给陈秋莲照管,话到嘴边,委实又说不出口。
一来六壮是三儿一手带大的,若是把六壮托给大房,只怕三儿先要跳出来反对。
到时他们兄弟之间生了嫌隙,就是自己这个老婆子的罪过了。
且让陈秋莲一人带这么多娃儿,光是照管吃喝,缝补衣衫鞋袜就很繁琐劳累。
六壮毕竟是秦兰花亲生的娃儿,只要一想到她生而不养,只管自个快活高兴,梁青娥就不想遂了她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