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地狱,朗格尔雪域,简明镇。
孙必振本以为自己会哭,他也确实该哭,但,无论是他,还是召潮司,都异常冷静,没有预想之中的悲痛。
“原来身边的人死掉是这个样子的啊……”
孙必振觉得,以自己和刘易斯的关系,他应该哭,但是他确实没有那个心情,也不想虚伪地挤出一些眼泪来,证明自己重视刘易斯。
斯人已逝,哭,无济于事。
“看来电影里都是骗人的,遇到这种事情,真的哭得出来吗?”
比起悲痛,孙必振感受到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无力感,他心里难受,但不是想哭的那种难受,他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要碎了,修不好了,哭又有什么用呢?
孙必振和召潮司二人呆呆地站着,召潮司捧着刘易斯的脑袋。
鲛人没有为死人合上眼睛的习惯,因此召潮司就那么默默捧着刘易斯的头,刘易斯浑浊的眼睛看着孙必振。
“我们现在,该干什么?”召潮司问他。
他用独臂抓着长矛,默默走到远处,把掉在地上的金刚琢捡了起来,塞进口袋里。
“我们,我……我也不知道,还是先去程立身那里吧。”孙必振结结巴巴地说。
召潮司将刘易斯的头放在她的躯体上,缓缓问道:“我们要埋了她吗?”
“埋?不!带她一起走。”
“可是,你带一具尸体,要做什么呢?”召潮司茫然地问。
孙必振无话可说,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一如他心中缺失的部分。
直到这时,孙必振才明白,自己为何无法哭泣,原来,他始终心存侥幸,不愿意相信刘易斯死去的事实。
“我不知道,但不能把她丢在这里,麻烦你背上她吧,我们走,去找蓼荭司。”
提到蓼荭司,孙必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
“等等,简明镇里闹出这么大动静,蓼荭司为什么没有出面?”
孙必振还没说完,先前那具鼠人骷髅就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跑到孙必振身旁,搂住了他的腰。
“嘻嘻,你活着呐?那你欠我的人情可要如约还给我,我要一张画皮,你快去给那个鲛人说!”
孙必振心乱如麻,他低下头,看向鼠人骷髅的锁骨,顿时犹如五雷轰顶。
在鼠人骷髅的锁骨上,铭刻着一行地狱铭文,铭文曰:
莪荭蓼蓼,荫翳蓬生之人,蓼、荭、司。
这行地狱铭文无有颜色,纯粹是由炁组成的,孙必振此前没有觉醒观炁的能耐,因此没有看出,但他刚刚掌握了观炁的技巧,看到这行地狱铭文,他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个天真的鼠人骷髅,就是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失去了记忆的蓼荭司。
召潮司走了过来,她一眼就认出了蓼荭司,叹了口气。
“这是蓼荭司,她多半是疯了。”
孙必振惊讶道:“疯了?可她这不是好好的吗?只是没有皮肉了。”
召潮司摇了摇头,解释起来:“方才和那染上光蛰病的怪物交战,我只是看了它一眼,就双目流血、几乎无法维持理智,若不是你用金刚琢重创了怪物,恐怕我早就疯了。
蓼荭司多半也是这样,她现在已经是以法相真身的形态行走于世,大祭司如果不是遇到了危及生命的情况,是不会轻易显露法相的。
她多半是被逼疯了,在疯狂之中丧失了记忆,这种事情,我小时候就听人们说过,许多大祭司会在疯狂和失忆之间选择后者。”
听到这个解释,孙必振看蓼荭司的眼神都变了,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虽然不知道蓼荭司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她肯定是作战到了最后一刻,否则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孙必振让公平之矛浮在半空,腾出右臂来,抱起了蓼荭司。
“你跟鲛人说了吗?”蓼荭司天真地问。
孙必振点了点头,“跟我们走吧,我带你去找画皮。”
“好呀好呀,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孙必振心头一酸,“我?我叫孙必振。”
“好,我记住了,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
面对这个问题,孙必振犹豫了。
孙必振自始至终都是五好青年,他很清楚,如果让失忆的蓼荭司落入坏人手中,肯定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被教唆成大奸大恶之人,作为一名真正的好人,他有义务确保蓼荭司接受正确的教育。
思索良久,孙必振答道:
“你……你叫孙露红,记住,你叫孙露红,你是我女儿。”
孙露红露出惊讶的神色,但丝毫没有怀疑孙必振的话。
“这么说,你是我爸爸了?”
“对。”孙必振心酸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那,那个鲛人呢?”
“她是你妈。”
“那个掉脑袋的姐姐呢?”
孙必振沉默了,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心碎了,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刘易斯的花痴,想起刘易斯像家长一样带着他乘坐地狱巴士,想起刘易斯一路跟随左右、不曾抛弃他这个断头断臂的蠢货,他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孙必振撇过头去,看向远方,凄然道:
“她是你姐姐,不要再问了,我们走。”
就这样,孙必振和召潮司带走了刘易斯的尸体,也带走了失忆的蓼荭司,将简明镇留给了鼠人。
万籁俱寂,宛若时停,此地无光,亦无人情。
孙必振一行人离去后,简明镇彻底归于鼠人,但鼠人们到最后也没学会怎么盖房子。
不,它们学会了,只是直到刘易斯死亡、蓼荭司离去,它们也没有找到足够的水。
一切陷入宁静,鼠人们聚集到了镇中央,蓼荭司的离去让他们感到恐惧,镇子里发现的鼠人尸体更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鼠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蓼荭司杀害了这些鼠人,然后畏罪潜逃了;也有人说,是防剿局的调查员杀了进来,害死了这些鼠人,蓼荭司力战不敌,被调查员抓走了。
无论何种说法,都没有改变简明镇的窘境:坐镇此地的大祭司消失不见,鼠人们没有盖房子的水源。
既没有公认的领袖,也没有舒适的居所,前途迷惘。
就在鼠人们为未来感到忧虑时,一个满头是汗的鼠人火急火燎地跑来。
“大家快去看啊!开窗派挖出的地洞里,有水冒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鼠人们一窝蜂地涌到了开窗派留下的坑洞旁,果然,清冽的水源源不断地从中流出,很快积蓄成了一个小池塘。
原来,刘易斯的开窗派挖穿了无光地狱,但无光地狱是活物,它会自我痊愈,但痊愈的过程很不顺利,地狱的伤口蠕动着,正好经过了凡世的一个人工湖,湖水顿时涌了进来,本该自动愈合的地狱之窗成为了一口通往凡世的井,除非人工湖干涸,否则再无闭合的可能。
但鼠人们并不知道这点,面对来源不明的水,鼠人们都很谨慎,没有贸然饮用。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只灰毛鼠人,他正是当初被召潮司指派留在简明镇内的鼠人,是采购派最勇敢的鼠人。
灰毛鼠人勇敢地走上前,用手捧起清澈透明的水,喝了一大口。
其他鼠人屏息凝神,注视着灰毛鼠人。
突然,灰毛鼠人剧烈地抽搐起来,鼠人们都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有胆小的鼠人逃开了。
“哈哈哈!瞧你们这怂样!”灰毛鼠人停止了表演,大笑道:“这水没问题,就是普普通通的水,我喝的出来!”
听到灰毛鼠人这么说,鼠人们先是一愣,随即开始欢呼雀跃:有了水源,他们不但有了饮用水,有了种植作物的资本,也集齐了盖房子需要的全部耗材。
现在,盖房子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摆在鼠人们面前的问题只剩下了一个:简明镇该何去何从。
在鼠人当中,最有话语权的一批鼠人正是采购派,他们当初被蓼荭司选中,就是因为他们在鼠人当中备受尊重。
采购派和其余几名有威望的鼠人聚集在镇中心的神祠里,开会讨论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对于这个问题,鼠人们也是各抒己见。
有的鼠人表示,简明镇从一开始就是琥珀教的地盘,镇子是琥珀教盖的,坐镇的大祭司也是琥珀教派的,既然现在要维系小镇的存在,就应该投奔琥珀教。
这个说法很快遭到了否决,即使鼠人们不受人类待见,他们却是无光地狱之内消息最灵通的势力;包括几名采购派的鼠人在内,有谍报经验的鼠人们早就得知了琥珀教受防剿局清算的消息。
先不说如何投奔琥珀教,即使现在向琥珀教宣誓效忠,鼠人们恐怕只会被琥珀教的信徒们赶出镇子,有害无益。
第二个发言的鼠人表示,既然琥珀教靠不住,那不如去找别的密教,简明镇是疱疹平原和朗格尔雪域之间最大的镇子,想要横穿地狱,总需要一个据点作为交通枢纽,简明镇就是这个交通枢纽,意义重大,总有密教愿意接管简明镇的。
“不!绝不能如此!”棕毛鼠人拍案而起,指着自己瞎掉的眼睛说道:“人类多半不可靠,密教信徒就更不值得托付!看看我吧!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颗眼睛就是被密教信徒们夺去的!我还可以告诉各位,只要密教占据了简明镇,包括我在内的各位,都会被当做猪狗不如的畜生!都想想清楚!”
棕毛鼠人的话很快在鼠人群中掀起波澜,鼠人们大多认同他的观点,即使不认同,也没有鼠人胆敢发言反对、得罪这名刺客出身的棕毛鼠人。
这时,灰毛鼠人摊手问道:“大家都静一静,我有一个问题,既然不能找人类接管简明镇,我们还剩下什么选择呢?”
“我们自治!”一个嘹亮的声音大喊道。
包括灰毛鼠人在内,鼠人们朝声音看去,正是棕毛鼠人。
棕毛鼠人瞎了一只眼,但是眼神坚定,它举起自己的匕首,一如《2001太空漫游》中古人猿举起骨棒,这一刻,载入历史。
棕毛鼠人高高举起匕首,寒光闪烁,锋芒毕露。
“我们自治!从今天起,我们鼠人自己管自己!”
“我同意!”
人群当中,灰毛鼠人站了出来,他是采购派最勇敢的鼠人,不甘人后。
“我同意!我们自治!”另一名采购派的鼠人站了起来。
“我们自己管自己!”又有一名鼠人加入了选择自治的队伍。
激动的情绪蔓延开来,陆续有采购派的鼠人加入了进来,开窗派死光后,采购派是建明镇内唯一知道怎么盖房子的鼠人们了,它们的话语权极高,没有鼠人愿意冒风险得罪它们。
采购派都同意棕毛鼠人的主张,原本群龙无首的众鼠看到了希望,很快,鼠人们呐喊着自治的口号,聚集到了神祠外。
鼠人们簇拥着棕毛鼠人和灰毛鼠人,毫无疑问,这两名鼠人将成为新生鼠人政权的领袖。
当着众鼠人的面,灰毛鼠人最先发表了讲话:
“诸位同胞,我叫做达芬奇,曾经是一名密教门徒雇佣的打手!
我杀过很多人,当然,也杀过密教信徒,所以我知道,我们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有血有肉的生物,都知道爱与仇恨!
在此之前,我曾数次造访简明镇,但没有哪次,我在镇子里看见我们鼠人的身影,没有!
每次进入镇子,我都要披上厚重的羊毛袍子,用面罩遮住脸,因为我是鼠人!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这么做,难道我们鼠人天生就低人一等?!
不!绝非如此!我从出生起就被迫从事我不想要的工作,受到我不想要的对待,听命于我不喜欢的人!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要结束了!
诸位同胞!现在,简明镇要变天了!从今天开始,我们鼠人自己当家做主!不再受人冷眼,不再受人欺负了!
我曾听人类说过,在地狱之内,成立政权只需要全体居民同意,因此,我提议,我们从今天开始自己管自己,我们的政权,就叫做简明公国!”
达芬奇的话充分调动了鼠人们的情绪,鼠人们挥舞拳头,誓要支持达芬奇,誓要自治成立公国。
这时,达芬奇谦卑地朝棕毛鼠人抬起了手,示意鼠人们安静。
沸腾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人群当中,达芬奇朝棕毛鼠人鞠了一躬,问道:
“同胞,自治的主意是你提出的,我向你表示最崇高的敬意,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携手建设简明公国。”
棕毛鼠人走到达芬奇身旁,它比达芬奇矮一头,但精神十足,威严的气势丝毫不在达芬奇之下。
面对竖起耳朵的鼠人同胞,棕毛鼠人咳嗽了一声,开口道:
“我没有名字,但我曾经效忠的人有名字,我就沿用他的名姓吧。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简明公国的伊里奇·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