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巷子被冬雨浸得发黑,林秀芳把最后一把韭菜切碎时,手指关节已经肿得像发酵过头的面团。灶台上的老式收音机沙沙响着天气预报,她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湿漉漉的清晨——丈夫陈建国握着她的手说“等工程款结了就带你去北京看长城”,推开门时卡车上结的霜都泛着玫瑰色。
“阿芳,三号桌要两笼虾饺!”帮工小妹的喊声刺破回忆,她慌忙把韭菜拌进肉馅,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在翡翠绿的菜叶上洇成暗红。自从三年前丈夫中风瘫痪在老家,这家“芳姐早餐店”就成了拴住她脖颈的铁链。女儿陈敏上周打电话说“妈你雇个人吧”,她却只是笑着往保温箱里多塞了两屉烧麦——女儿在纽约读博士的学费,得从这蒸汽弥漫的清晨里一分一分蒸出来。
后厨的门帘突然被掀开,带进的风扑灭了灶台的火苗。穿藏青色夹克的男人探进半个身子,衣襟上的雨水滴在水泥地上像一串省略号。“芳姐,我车胎爆了,能在你这借个扳手吗?”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让林秀芳想起老家屋后那片被阳光晒软的稻田。这已经是周志明第三次来修车了,上次他帮忙换掉了漏水的龙头,上上次带来一筐老家种的沙糖桔。
“周师傅喝碗热粥吧。”她舀粥的手抖得厉害,滚烫的瓷碗边缘在虎口烫出月牙形的红印。男人接过碗时指尖擦过她手背的裂口,那温度让她想起二十岁那年陈建国第一次牵她手时的篝火晚会。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突然插播暴雨警报,她望着玻璃窗外黑沉的天色,没看见男人盯着她发间银丝时晦暗的眼神。
暴雨连下七天时,周志明搬进了早餐店二楼。他说工程队解散了,说老婆跟人跑了,说看见她凌晨三点揉面时弯曲的脊梁像极了早逝的母亲。当那双长满老茧的手解开她围裙系带时,林秀芳听见自己骨头缝里发出生锈铰链般的吱呀声——这是十年来第一个夸她耳后茉莉花香好闻的人。
女儿的视频电话在某个雪夜突然响起。陈敏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实验室,她盯着母亲身后男士拖鞋的阴影,声音像手术刀般冰冷:“妈,你知道他老家有三个孩子要养吗?”林秀芳把手机镜头转向咕嘟冒泡的砂锅粥,热气在屏幕上凝成白雾,“妈就是想有个人说说话...”
周志明消失在那个桃花开得过于艳丽的清明。连同消失的还有她藏在米缸底的存折,那是给女儿准备的最后一学期学费。警察来做笔录时,她正把发霉的豆沙包掰碎了喂流浪猫,警笛声惊得黑猫蹿上围墙,爪子在墙皮上刮出四道带血的沟壑。
确诊肝癌晚期那天,林秀芳特意绕去西街买了盒茉莉香粉。镜子里的人两颊凹陷得像被虫蛀的核桃,她仔细把香粉扑在耳后,突然想起周志明说过要带她去看鼓浪屿的凤凰花。女儿越洋电话里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妈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订了明天的机票...”她摸着ct片上那个漆黑的阴影,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傻丫头,妈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供你念书...”
台风登陆那晚,卷帘门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林秀芳蜷缩在收银台后面数药片,玻璃门外闪过的人影让她心脏骤停——那个佝偻着背翻垃圾桶的身影,多像二十年前冒雨给她送伞的陈建国。她抓起伞冲进暴雨,没看见身后被风吹散的诊断书飘进煮着骨汤的炉灶。
警方的认尸通知送来时,炉子上的砂锅粥还在咕嘟冒泡。女儿抱着骨灰盒哭晕在摆满茉莉花的灵堂,没人注意到有个穿藏青色夹克的男人在马路对面站了很久。他脚边塑料袋里装着三罐茉莉香粉,标签上的保质期停留在他们初遇那天的日期。
巷子深处的早餐店再没飘起炊烟。偶尔有老顾客说起,那个总是多给半勺肉燥的老板娘,最后倒在积水潭边的模样,像极了被暴雨打落的茉莉花瓣,苍白,单薄,带着经年累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