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行馆离都督府很近,是个民宅改建的,门内、门外共有三个西州兵把守,他们的任务主要不是保护突厥使者、而是监视他的。
荆、穆等人大喊着:“奉命捉拿奸细!”
把守的西州兵忙不迭让开,十几个唐兵潮水般冲进宅内。荆、穆这两人一个伤了右臂,一个伤了左肩,指挥起士兵们来却是得心应手。这会儿一个气势汹汹地喝令将宅内每一个活口抓获;一个阴冷冷地叫搜检一切物品,不能落下一样,很快将行馆掀了一个底朝天。
哥利被派到西域各地当传话使者十余年,早已不是个武士了。他脸瘦而身胖,灰色的眼睛和须发,眼角全是皱纹,仿佛生了鼹鼠脸的肥胖狐狸。他正喝得半醉,浑身酒气,发现变故想要爬窗而出,却卡在了窗格上,正被拿获。
哥利胳膊被荆镝亲自拧在掌中,动弹不得。他的两个随从逃出门去,也被抓回。穆春圭还不满意,又亲自去搜查了一遍,在一处夹壁里翻出一柄腰刀、一叠纸张,纸上写着一些突厥文字。他冷笑着望着哥利,哥利脸都绿了,问:“我有何罪?”
“你谋刺王子和安抚使,罪大恶极!”
“什么?有谁行刺?大都护已经到西州了?我要见大都护!”哥利大惊失色地喊完,突然发现喊错了,便改口叫:“我要见裴吏部!”
晚上,崔怀旦大设宴席款待波斯王子、裴行俭和王方翼,还为在沙漠里苦苦挣扎了十多天的关中兵们送上了胡麻饭、烹黄羊,西州最有名的葡萄美酒。
崔怀旦的宴会是在都督府官衙内举办的,不光西州都督府的上佐、长史、五曹参军都来了,四个折冲府的折冲都尉也都赶来了。清脆的琵琶声一阵嘈嘈切切,接着,一道道美味佳肴端了上来,孔雀羹、野驼酥、羊奶酪、鹿肉脯,石榴酒、五云浆盛在纹银八棱杯中。
波斯王子向西州各级官吏赠送从长安带来的笔墨纸砚,崔怀旦则将一套玉杯和一条玉带送给王子。西州众官见波斯王子英俊不羁,裴行俭儒雅从容,王方翼雄毅刚厉,不禁颇为心折。不过,席间裴行俭说起自己曾在西州打猎的事,称此次重来故地,想要再去玩一番,大家便暗地里犯了嘀咕。
武官们不由想:早听说皇上每次一打猎,就有文臣拼命劝谏,说是荒废政务,耽误农事。可是等这些文臣自己有了机会,不也玩得不亦乐乎吗?文官们则想得更多些:原本以为裴吏部只是去波斯时路过西州,稍作休整便要上路。看这样子,恐怕还要牵延一阵呢。
“这有何不可?”崔怀旦笑道。他当即下令,明天召集府兵、猎户,为吏部作游猎准备。
西州军政要地,有前庭、天山、岸头、蒲昌四个折冲府,四千多府兵,一半用于戍防。裴行俭告诉四位折冲都尉,他准备游猎五天,每个折冲府调两百兵员,要武艺最好的。
波斯王子听了,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裴行俭便又悄悄对王方翼说:“过两天我去游猎时,你要想个法子哄住王子,千万别让他跟去。”
王方翼面有难色,仿佛突然牙疼了。裴行俭做事总是突如其来,难以预料;而那波斯王子一路上像出笼的狮子精力旺盛、拼命闹腾,两个人实在都让他疲于招架。不过裴行俭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苦着脸去想主意。
众官忙着互相敬酒时,荆、穆二人押来了面如土色、不停喊冤的突厥人哥利,等候发落。
裴行俭对西州众官讲了行刺的事,又说:“且将这人关上一晚,明天再慢慢审他。”崔怀旦大怒,说:“关起来算便宜了他!前日有人送来一个三尺高的铁柜,正好将他锁进去!”
崔怀旦口中怒斥,脸色却变得惨白了,一个巨石突然压上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
穆春圭又将叠纸和刀交给裴行俭,说是夹壁里发现的。
裴行俭朝那写满突厥文字的纸瞥了一眼,接着非常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他沉吟片刻,将其笼进袖子里。
裴行俭察言观色,暗想:哥利的事等到明天再说。自己今晚首先要对付的人,是西州都督崔怀旦。
宴席结束之后,裴行俭和波斯王子就在都督府内下榻。
裴行俭告诉崔怀旦,自己有高宗皇帝的密旨要宣。
崔怀旦立刻肃容而起,振了振官服,跪在地上。
裴行俭捧出诏书,朗声念起来。崔怀旦越听越惊,最后几乎忘了叩头接旨。裴行俭将那明黄色制书递到他头上,他才忙不迭下拜,双手接过,喊:“臣领旨!”
若论职官官阶,西州都督是正三品,吏部侍郎是正四品上,裴行俭比崔怀旦其实还低了半级。可是若论实权与官场地位,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有唐一代,六部尚书并不直接处理本部事务,只作高官权臣的荣衔。因此,裴行俭实际上是以侍郎之职掌管六部之首的吏部。他是天子近臣,深蒙圣眷,崔怀旦早就听说,高宗皇帝寝宫里还挂着他的书法。若非某个很特别的缘由,他升任宰相只怕也旬日可待。
崔怀旦不得不先把最大的疑问提了出来:“圣上诏书要我全力襄赞吏部、以取成功,可是,吏部此行波斯,究竟是要干什么,还望赐教?”
裴行俭定而静的漆黑眼睛深深地望着对方,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去安西平乱,攻打千泉牙帐,再攻下碎叶!无论‘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还是李遮匐这些部落首领,既与我朝为敌,我便要将他们一举拿下!”
崔怀旦不光声音发颤,捧着圣旨的手也抖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他早猜测过,送波斯王子回国,根本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更不至于要裴行俭来西域。此行真实原因,很可能就是天子想要主动进攻突厥,解决西域乱局。
但此刻他亲耳听见,依然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又问:“且不说突厥能战之士有十万之众,我朝在西域仅有府兵两万。他们来如飞鸟、去如绝弦,可汗若是自忖不敌,立刻远逃森林荒野,这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突厥与吐蕃勾结,可汗若请吐蕃发兵相救,该当如何?”
“我自有办法。”
“可汗阻绝商路,但西边有豪强胡商正靠垄断获取了亿万家财,这些人一定不会坐视。”
“我自有办法。”
“此事如此艰难重大,吏部却只带来了七百府兵,这怎么够呢?”
“这便是我要仰仗都督之处了。”
崔怀旦心头巨石砸下,脸色愈发惨白了。“真的非战不可吗?”
他问出这话,自己也觉得很荒谬。裴行俭刚到莫贺延碛,便遭到刺杀,显然各方都已经认识到,此行意义重大。崔怀旦席上听说行刺,立刻便觉得大事不好。他一直往突厥人地盘派去探子、细作打听消息,可这个月以来,一切消息都断绝了。看来可汗已认识到战争将要到来,先一步出手。
裴行俭对崔怀旦担任西州都督,其实并不满意。
他觉得,若在中原太平州县,崔怀旦能当个不错的长官,但是西域动荡、年年战乱的时候,崔怀旦这个西州都督,未免太过优柔怕事了。眼下虽有密旨,但真要让他出钱出兵、担责任、下血本,完全站在自己这边,还得再下一番功夫才行。
裴行俭说:“西州苦寒凶险之地,不比长安。都督经营此地,人丁匮乏,累被兵乱,这其中艰辛困难,圣上岂能不知?”
崔怀旦听裴行俭扯到长安与西域之别,便也胆子大了起来,说:“既食朝廷俸禄,为国捐躯本是分内之事。我唯一担心的是老母卧病长安,每获家信百般忧虑,却身在万里之遥,不能奉养,实在枉为人子!”
裴行俭故意提到长安,是想知道崔怀旦到底在边陲干腻了没有,听他说想回关中,正中下怀,说:“圣上只写了两封密旨,一封给崔都督,一封给安西都护杜怀宝。都督的才略与功绩,‘二圣’尽皆知道。我回朝之后便要表奏圣上,务使都督得以尽孝。”
崔怀旦明白了:裴行俭这是告诉自己,只要他全力配合,就帮他回关中。
裴行俭提及“二圣“,更令崔怀旦心头一凛。众所周知,十多年来,高宗皇帝苦于疾病,时常风眩头重、目不能视,由武皇后垂帘听政。二人并称“天皇”、“天后”,海内呼之为“二圣”。崔怀旦虽在边陲,却一向对朝中政局消息最为关注,此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长安传来的奇怪流言,便又想:裴行俭此时特意提及武皇后,是不是想表明他重新得到武皇后的信任了呢?
裴行俭最后说:“都督只管遵奉圣上密旨。此行若败,自有行俭一力承担;若胜,朝廷必有封赏。”
崔怀旦想:这后半句恐怕是真话,前半句却根本不可能。此次行军如若失败,高宗皇帝倒未必会怪罪裴行俭,但是肯定免不了拿自己和杜怀宝问罪。他不禁叹了口气,知道即使再困难也要帮裴行俭攻伐西突厥,否则自己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再回关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