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裴行俭向他阔别已久的西州城望去,神情凝重。
西州城白天看来,越发显得陈破灰败,民生凋敝,物力耗竭。十多年来西域战乱不断,不论怎样尽力恢复,都无法重现繁华旧观。
自古知兵者不好战,是因为深知其中代价。
此次与突厥人的战争,不得不打,而且必须取胜。去年宰相李敬玄兵败吐蕃,已经使西北战局恶化到极点,若再丢了西域,吐蕃与西突厥不久便会侵逼关中,甚至在几年后直接打到长安城下。
眼下内忧更甚于外患,不仅国运莫测,连同他自己的命运,也充满了诡谲之感。他想起临行前高宗皇帝的话,“卿务必一役以收全功”。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
裴行俭端坐于坐榻上,吕休璟将哥利押了过来。
哥利在三尺铁柜里蜷缩了一夜,一跪就瘫倒在地上。
裴行俭厉声说:“咸亨元年,吾皇诏封西突厥处木昆部的阿史那氏为左骁卫大将军、匐延都督,恩赏不断,礼遇有加。阿史那氏也立下重誓,说要忠谨事君,抚民向化。如今他却背信弃义,在西域惩肆凶残,竟然还敢谋刺王子和唐使,到底是何居心?”
哥利摆着双手大叫:“大都护莫受奸人离间!行刺之事,可汗绝不知晓!”
裴行俭怒问:“你叫我什么?”
“吏部恕我口误!”哥利可怜巴巴又颇为狡猾地说,“杜怀宝虽然当了快十年安西都护,但是西域人说起‘大都护’,人人皆知说的是吏部你。”
裴行俭被这鬼话气笑了,指着两具狼牙附离的尸体要他辨认。
哥利见了却说:“这实在冤枉!我族族人为了生计,有不少给胡商当保镖。他们假造狼牙附离的纹身,好抬高自己身价,多收财物。若真是可汗所派,怎么可能留下这种标记?最近几年吐蕃入寇西域,十八州沦陷,可汗迫不得已才虚与委蛇,从来没有反唐之心。吏部此行波斯,只管一路向西,可汗定然亲自护送王子与吏部过境!”
裴行俭想:这哥利真是罕有的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只可惜,这些口舌毫无实际用处。
他见哥利,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参与行刺。既然没有参与,也不清楚内情,说明此人在可汗眼里地位甚低。裴行俭想,自己的谋算若要实现,必须要换一个更得突厥可汗信任的人才行,于是说:“你不必留在西州了,回千泉牙帐,叫可汗把阿史那默啜派到西州来。”
裴行俭说的这位默啜,是可汗的堂叔,此时正被派驻在龟兹的安西都护府当使者。默啜曾经劝止过吐蕃劫掠安西,深得民众爱戴,西突厥可汗根本不担心他在安西会有危险。
哥利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问:“吏部此去龟兹,快不过几天便到,何必非要把默啜叫到西州来?”
“谁告诉你我要去龟兹?”裴行俭说:“我在西州冗事繁多,至少要住两、三个月。你快回去告诉可汗,我相信此事与他无关,叫他不必多心,赶紧把默啜派过来!”
哥利听说这消息,非常惊讶,不过他藏好疑惑,十分哀怨地问:“我十多年前就曾在安西都护府为吏部奔走驱驰,现在吏部为何非要撵我呢?”
裴行俭顿时变了脸色,将那叠写着突厥文字的纸张拍在案上,反问:“这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哥利慌了手脚,连忙拜了两拜,说:“鄙人这就回千泉去见可汗,吏部只管等待好消息。”
等哥利被押走了,裴行俭要吕休璟去西州城里转一转。
吕休璟想邀张玄澜同去,却发现对方正和荆镝、还有一个名叫张团儿的西州兵玩双陆,吆五喝六,骰子翻飞,好不快活。听说要去城里闲逛,张团儿立刻说自己能领路,于是四个人一起出了都督府,向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寻去了。
西州五县只有四万多人口,这天人潮却如上巳节的长安曲江池边一般,到处人头攒动,很多人鞋子都被踩掉了。
“今天街上人怎么这么多?”
“玄觉寺里有高僧讲经。”
昨天入城时听见的钟声,便是玄觉寺传来的。
吕休璟等人顺着钟声和人流,也寻去玄觉寺。只见寺庙外全是从乡下赶来的善男信女,他们憔悴瘦弱,情绪亢奋,哭叫下跪,有的光着脚,衣衫褴褛,却捧着大把铜钱在草棚里买香花蜡烛,准备供奉金身。
不远处的酒肆中芳香醉人,张玄澜说:“咱们何不进去坐坐?”
吕休璟等人都被挤得一头是汗、心烦意乱,不由连声称是。
进了酒肆,只见美貌胡姬穿梭来去,不论汉人胡人,人人衣饰光鲜,面前都大杯大盏盛着酒菜。一个四十岁年纪的胡商从外面进来,店里立刻有人笑着问:“阿伦遮,你不在城外守着你那小旅馆,进城来干什么?拜佛吗?”阿伦遮刚找了个座位,有人便嘲笑说:“拜什么佛?是来拜他那相好的!”
一群人哄笑起来,看来是经常拿他说笑惯了。
走南闯北的商人们吵吵嚷嚷,互相打招呼、说买卖、谈见闻,有人还讲起了故事。
“且说龟兹曾有一个胡女,和母亲靠缝制狼皮袄子为生,长到十七岁时,成了天仙般的美人。有一天,她被一个大官看见了。那大官说她貌若朝霞、目有清光,乃是贵相,便要聘为儿媳妇。那大官世家贵胄,妻子已逝,儿子刚入仕途,嫁入他家不仅可以去天下最繁华的长安享尽荣华富贵,还是父母之命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自古只有不愿出塞的中原公主,怎么会有不愿嫁去帝都的边陲贫女呢?媒人以为那胡女闻言必定欣喜若狂,满口答应,谁知,等她说完,竟被对方一口回绝。”
这倒真是奇事。酒肆里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只听那人又说:“媒人再三劝说,胡女坚决不肯,此事只好作罢。那大官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便不许任何人再提这事了。第二年,没等大官为儿子选好配偶,突然噩耗传来,说他儿子暴病去世了。大官大哭一场,好不伤心。然而过了几天,他突然又把媒人叫来,要媒人再去向那个女子提亲。”
吕休璟对这些婚嫁纠葛的事本来不感兴趣,这时也忍不住好奇起来,想:好歹是个大官,被拒绝一次还不够吗?而且儿子都死了,还提什么亲?
“这一次是大官替自己求亲。”
众商人诧异问:“那胡女难道能答应?”
“立刻就答应了。”
酒肆里众人都被这故事惊住了,却猛听一声大喊:“你们脑袋、舌头都不想要了?”
有人嬉笑问:“掌柜的,你老婆呢?”
掌柜的生气了,连声斥骂,商人们不仅不发火,反而笑得更凶了。原来,这掌柜有个凶顽跋扈的老婆,是个母老虎。大家都忙着拿他惧内嘲笑他,倒也不再谈什么大官了。
谁也没注意到,阿伦遮与这掌柜交谈了两句,接着在一片喧闹中离开了。
这时,外面又进来了一个帮闲模样的白衫汉人。这白衫汉人径直坐到一伙胡商中间,低声说了什么,还暗中朝吕休璟四人指了一指。听了这人的话,正在喝酒的几个胡商都脸色微变,他们看见吕休璟等人付钱离开,立刻转头低声商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