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娉婷知道自己此刻的异常。
一个正常人,哪怕是平时说着“我一定要杀了那个王八蛋”的人,在面对死在自己手中的人的时候,绝不会有像她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是——某种存在终于回归了它应有的本质。
其实,在她杀死第一个守卫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感觉,但那时,第一次杀人的感觉太过强烈,让她忽视了这种异样的情绪。
但是现在,当她面对着眼前的尸体,她丝毫不觉得恐惧与惊悚,竟然有一种回家一般的熟悉的感觉。
仿佛,她天生便是要面对死亡。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腕边碧涟珠隐现的纹路变得更为古老复杂,无形间反馈给她一种力量。
“我忽然间觉得,现在的我,即使面对贺岚也并不会逊色几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想法,君娉婷不明白,但她运转金蝉蚍蜉卷,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气微微聚集,在丹田位置化为一道虚幻的凝元。
金蝉蚍蜉卷本为残卷,只有三个阶段,一为化气凝元,二乃半步金玄,三为玄元聚神,如果说从前的她只是在最初始的化气阶段,那么这一刻,她真真正正步入了化气凝元的阶段。
从某种意义上说,即使她依旧不懂得修行方面的知识,但她已经真正入门,不能被称作门外汉了。
“难道是因为我之前都是学术派,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实际体验,现在真的亲身进入了这样诡异的事件之中,才会有这样的变化?”
君娉婷心里的猜测,也算是某方面的事实。
修行一途,并无捷径可走,对于自身修炼法诀的深切体会、对于天道自然法则的领悟、对于自身的认知、对于修为的累积等等,都是促使修行者变强的方式之一,唯有整体的提升,才能产生质的飞越。
若是仅有一方面格外突出,其他地方微末寻常,那也无济于事。
实战,永远是提升最快的方式。
接下来,君娉婷如幽灵一般在庭院中游荡,开始朝着最东边的方向而去。
“希望来得及。”
君娉婷的身影如幽灵一般莫测,在这布局复杂的府邸之中潜行。
没了宋青竹这人肉地图的指引,君娉婷只能循着一个大的方向找去。
好在她如今实力提升,随着遇上敌人的增多,她的实战经验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到了后期,她几乎可以一击毙命,不再因为战斗而停留。
[水鬼]的药性过去,她的身形在雨中显现出来,不再拥有能够与暴雨环境隐约融合的特质。
“什么味道?”
前方数不清的哭嚎叠加传入耳中,在漆黑的暴雨交加的夜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君娉婷停在一处勾檐画壁之下,血的腥气混着另一种奇怪的味道,连暴雨也没能涤尽这气味。
“有毒!”她迅速掩住口鼻。
君娉婷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来得太晚,但是这血腥的气味太过浓郁,混杂着沉积已久的腐臭味,那一个房中的少女们绝不至于累积到如此浓郁的地步。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气味最浓烈的方向,因为捂住口鼻行动不便,索性直接将被灌木勾烂的衣袖扯开系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
“到底是怎么回事?”君娉婷越往里靠近,倒在地上的尸体就越多。
俯身查探,死者全都是一样的银纹黑袍,原本应该是这里的守卫才是,现在却在自己的地盘之中,如此离奇的惨死。
君娉婷没有看到一丝打斗的痕迹,甚至连挣扎的迹象也无,就像是这些守卫前一刻还在正常搜寻自己的踪迹,但是下一刻便离奇倒地,简直诡异至极。
从她得到血巫书的时候便知道,这个世界就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存在,也许当你做出正常意识中普通的举动之时,便会因为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离奇死去,甚至畸变。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事出现在她眼前会是这样快,令她始料不及。
越过尸体往里,君娉婷的鞋底已经被鲜血浸透,眼前是一片血红的大地,无助的少女们如羊羔一般被绳索连在一起,围绕成一个大圈。
在人群的中央,竖立着一座高耸的祭坛,鲜血顺着祭坛的白色石阶缓缓淌下,白与红的映照在此刻无比显眼。
幽幽的磷火照亮被鲜血染红的夜,也映照着祭坛上那一袭白袍。
雨丝如雾,夜色如墨,浇铸成一副写意的泼墨画。
而画中人宛若谪仙,不沾一丝凡尘,衣袍在风中飘扬,雨滴像是有意退避,让祭坛之上的男人在一片凄惨中显出格格不入的悠然飘逸。
跪在祭坛之下的祭品们,与高立于祭坛之上的男人,产生了令人震撼的对比映衬,令眼前的画面有一种心灵都受到震慑的神性之美,亦是神性的残酷。
“咦,又来了一个小姑娘。”男人的声音如珠玉落银盘,清澈动听,甚至带着一种雍容的华美。
然而当他的注视投来的一瞬,君娉婷只感到山峦沉重,仿佛不堪这般重负。
“你就是他们祭拜的所谓神灵?”君娉婷用尽全力抗下重压,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句话。
“你说的他们,是指被我杀死的那些蝼蚁?”男人轻笑,修长的指轻轻在腰间刀柄处敲击,传出微弱的却又清晰的声音。
“蝼蚁?”君娉婷重复,紧紧握住了手中短刀。
这个男人表现出的对于性命的漠然让君娉婷心头发紧,这时,她注意到了男人右手握着的一颗红色珠子,目光几乎被这颗珠子吸引了全部的视线。
“看来你倒是比那些蝼蚁聪明些。”白袍男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将红珠抛起又接住,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这就是恶臭的来源?”君娉婷拧起眉头。
“你这个说法,挺有趣。”男人摩/挲一下下颔,轻笑了起来,“不过,你也可以说,是此地头领的力量来源。”
“你杀了贺岚?”君娉婷脱口而出。
手臂的麻胀感微微加重,若是贺岚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随身携带解药。
“唔……我想起来,那个爱放毒物的家伙临死前好像在找什么人,难道是你?”男人饶有兴味的看着君娉婷,仿佛这才真正的看了她一眼,“你根骨不错。”
君娉婷面对这称赞心情复杂。
果然,那人下一句便是:“可惜,年纪太大了。”
“再大怎么大得过您?”君娉婷皮笑肉不笑。
她如今年方二八,入了冬才满十七岁,正当芳华的时候,头一遭听人说她年纪大。
“嗬,脾气还怪大的。”
男人一步一步走下祭坛,脚底未沾染一丝鲜血,缓缓来到了君娉婷的眼前。
随着他的到来,雷霆与风雨仿佛也随之停歇,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君娉婷脑中一空,竟想起幼时爹爹教她的一句话来。
修长冉冉,卓砾多姿。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男人在她前方三尺停了下来,长发松松束起,从耳畔滑下。
“说起来,我算是承了你的恩。”他的眼睛修美微扬,眼角微微挑起,有一种惑人的神采。
“那么我能否问一个问题?”
“你这是挟恩图报?”男人眼眸微眯,气息变得危险起来。
“挟恩图报又如何,两不相欠,岂不更好?”君娉婷毫不畏惧直言道。
男人琢磨不定的视线落到她脸上,忽然间觉得这小姑娘模样生得祸水一般。
溶溶沉夜,遍地的尸骸与鲜血,满耳的卑懦痛哭,唯有她,如皎月星辰,清冷荧荧的光华朗照大地。
若要蛊惑神灵,也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
“你不如说说,我可以考虑。”男人忽然间改了想要拔刀的主意。
“阁下因何来此,想要得到这枚贺岚身上的红珠?”
“这是两个问题。”
“既然阁下不愿回答,那么,我带走这些祭品,应该并不过分吧?”君娉婷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原来你的目的是在这里。”男人心思几转,忽然说,“前面的问题,我也并不是不能回你,我来此,自然是因为冥灵异动,有冥界生物辰幽橐逃入人间,要去一个地方,所以……”
“所以,你想要借贺岚性命一用?”
“小姑娘你真是冰雪聪明。”男人终于露出一丝笑,“倒让人觉得可惜。”
“哦?”
“若有一人,她修炼的根骨绝佳,模样生得光华艳而秀容,颜炜烨而含荣,偏偏头脑又聪明,说话也幽默得趣儿,却是这般年纪修行,岂不可惜?”
男人视线忽地落向另一边,顿了一顿,微微笑着说道:“若是你早五年遇上我,我兴许会考虑将你收作弟子,也不至于让几个欺师灭祖的孽畜做了弟子。”
“看来是一场人伦惨剧。”君娉婷毫无同情心地想。
“有人来了,我该走了,也许,我们还有再会的机会。”男人微微扬唇,话音落,人影便像是融入夜空一般失去踪迹。
“我可不希望与你再会。”君娉婷低声自语。
将那些被绑来当作祭品的少女们放走,看着她们一个个逃离之后,君娉婷才有心情朝着方才有异动的方向行去。
没等她喊出什么话来,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从树后走了出来。
少年郎看起来孤僻又倔强,模样清秀,一袭夜行衣,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之处,唯有一双眼睛,黝黑又亮堂,让他整个阴郁的气质显得清澈起来。
“有人让我带你离开。”
一照面,他直截了当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