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不紧不慢,在离开芮县的第三日,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姤儿和竹影终于到了石井乡。村口不知何时起竖了一块大的石雕大门,正中匾上的”石井乡”三个大字在阴雨中依旧醒目。
石井乡及下面所辖的几个小村子,都是生长在山的怀抱中,成团地聚居着。黑灰的双坡屋面受着雨的重刷,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雨水流动的咕咚声响,道上行人很少,很安静。
姤儿和竹影循着幼时的记忆,往乡里去。偶尔路上会匆匆走过一人,但对姤儿竹影这样的生面孔并不留意,而街边檐下坐在地上玩弄泥巴的小孩儿,似乎也对来的”外乡人”习以为常,冲他俩笑笑,又自顾自玩起来。
再往里走不远,便望见几家挂着红巾的店面。十年时间,石井乡竟也有了客栈饭馆?走进店,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上前来招呼道:”二位住店吗?”
姤儿冲着那男子点点头,忽觉此人似曾相识,和竹影对视一眼,两人忽然想起,村口原本有家买小吃的铺子,小孩子都喜欢在铺子前面聚着,铺子主人会时不时拿些吃的分给孩子们。眼前这人,虽然鬓角已有白丝,皱纹爬上了脸,但样貌未变,是那铺子主人何伯。
何叔赶忙招呼柜台里的一位青年给客人开房间,然后在一旁热情地说道:”看你们眼生,是外面来这儿游玩的吧?不是我吹,咱这石井乡,好山好水好地方,你们若要去北边小浪底湖女娲娘娘的庙中拜见,我们这儿有专门的轿子可以送你们去……”
姤儿道着谢拒绝了,拿走房门钥匙,便和竹影上楼了。外面雨声渐大,姤儿和竹影决定先歇息一晚,确定调访的路线,第二日开始各处拜访。
晚膳也是在客栈里吃的。何伯比记忆中更为健谈,和姤儿竹影在一桌坐着,侃侃而谈起来。
他说外来人最多的时候是在夏季,如今入了秋客人少起来,这几年凭着游人的络绎不绝乡里赚了不少钱,邻里和睦安居乐业,都得益于女娲娘娘的庇护。
当然,十年前的那场大灾也是必不可少的谈资,何伯绘声绘色地叙说着,然后又感谢了一遍女娲娘娘,说若是没女娲派来的仙人降世除魔,也就没有石井乡的今天。
姤儿和竹影当即决定,明日先去小浪底湖看看。
第二日雨停了,山间云雾缭绕,厚厚的浮云遮蔽着日光。姤儿与竹影徒步去了小浪底,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望见了湖面。
路上也遇见了许多以前村子里的长辈们,十年不见,他们样貌并未有多大改变,倒是姤儿竹影,已没人认得,或者说,已无人记得了。
湖面很大,狭长向远处伸展着,消失在迷雾之中。湖面上从堤岸边伸出长长的木栈道,终端是一个小庙,屋面是类似庑殿顶的四坡面,红砖黛瓦,竹木架构,看样子是近些年新建的。
拐道往小庙走去,直到踏上木栈道,走近小庙依稀往里面望了一眼,姤儿觉得心中一动,似是有什么牵引着她,快步进入庙中。
烟雾缭绕,庙中虽无人,却香火鼎盛。
“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
“救万民于水火,抟土造人,载千秋史话;炼五色之山石,补天育物,成百姓口碑……”
在臻归学院摇头晃脑读的字句,浮现于姤儿脑海,当时囫囵不觉意,此时却是字字落心。
“为济灾之责、护民之心,留拥灵力之后人于世,代代为女,人首蛇身,肩将大任……”
抬头看着座上的偶像,姤儿与那慈善含笑的目光对视着,良久,有些事,忽而揭开那层朦胧纱布,变得明朗了。
这水中建筑,与其说是小庙,倒更像水轩,周边还有一圈廊道,以及不大的平台。
姤儿从侧门走出,才发觉竹影早已出了去,正站在水上的平台上遥望着北边石头山山脚。
觉察姤儿走近,竹影眼睛动了动,依然面向山水相接处,缓缓回忆道:”那座山上,埋葬了很多当时患病去世的人,也有我的亲人。当时,爹娘只是垂危,气息尚存,官府就把他们抬到了那儿……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再坚持一会儿,找到他们,挨过两日,病就好了……两日,两日而已啊!”
姤儿在一旁静静听着,她看到竹影眼中,开始泪光闪闪。
“可我还是发病了,就在那儿,倒在水里。等再醒来,人息已经没了,妖气却缠身。回乡里看看黎姨和你不见了,没有人……”竹影声音有些哽咽,姤儿往前靠了靠,轻轻将手搭在竹影肩上。
深吸了一口气,竹影缓缓平静了情绪,继续说道:”我又在水边坐了三日,然后断断续续地感觉到水中有股妖气,和自己身上很像。后来妖气偏移,我也沿着黄河走,就这样一直到了芮县。可除了守着这深水里时断时续的妖气,我无计可施,常常想着要是当时直接死了该多好,所以……寻了短见。可小凌救了我,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希冀,但是……”
沉默。
突然,竹影转过头,坚定地和姤儿说道:”你身上仙气旺盛,我是妖,能感受得很清楚。你应该也想到了吧,黎姨,她不是凡人,是斩去妖邪救了全乡的仙人。”
是啊,当看到这座庙,当跪拜女娲娘娘感受到心剧烈跳动时,姤儿恍然——娘是女娲娘娘留于世上的后人,而自己,想必,也是女娲后人。
“可是,虞乡的病症你也见到了,也许是那妖物,还在苟延残喘。”竹影继续说道。
接下来的几日,姤儿和竹影挨家挨户地拜访,为避免人们产生戒备,两人还是向乡里大人们说了幼时身份,然后编造了两人互相依靠颠沛流离直到长大自立后回乡的故事。两个“孩子”的出现,一时传遍了乡里,认识当时那两户人家的人们,都纷纷热情地要招待两人。
姤儿对乡里人的那道隔阂,也在这热情与温暖中,被一点一点地移出心里了。
于是乡里开始了对十年前灾祸的回忆风暴,街头巷尾,连不到十岁的孩子,都能呀呀讲出当时的故事。
的确是先有的红斑,本来只以为是过敏,不以为意,但病症突然恶化,连府衙从远处请来的几位大夫都束手无策,反而也患上了病。人们以为是传染症,但后来听说有人生着病被远城里做官的父母偷偷接了过去,不仅没有传染给其他人,还奇迹般几日内全好了。对此,乡民们都深感奇怪。
没有感染性,只在当地有危害,一定是大家日常接触的东西传递了妖气,是什么呢?
想问的都问了,能从村民口中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姤儿竹影正要准备着离开的时候,一名男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竹影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几步,机警起来。姤儿则静静地看着那男子——她知道以后总会时不时地和他见面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且还是在这里,石井乡,她和母亲两人生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