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岩不是没去找过姤儿。
那日夜里,在确认郝一松性命无忧后,吕岩便拿了件毛披,举着火把快步出去寻姤儿了。
他心内有些发慌,因为刚刚那巨蛇来的方向,正是姤儿负气而走的方向。吕岩有些后悔说了那些重话,只是他当时真有些气急了。
不是气姤儿让郝一松身陷险境,而是担心郝一松的同时,为姤儿感到后怕。
所以姤儿当时的慌乱无措、伤心而逃,吕岩都注意到了。只是眼前的一团乱,吕岩无心顾及其他。
虽然那巨蛇救了人,但终归是兽畜,又身怀法力,吕岩担心姤儿在路上碰到它。
吕岩从村口出来,一直走到近山脚,都不见任何人影。吕岩停了脚步,茫然看着周边的一团黑,额间微微渗出了些汗。
从村郊能看见村里来来往往的火光,但听不到一点嘈杂,只有荒草在风中的刷刷声。风刮过举着火把的手,火苗闪烁着渐渐熄灭,吕岩感到手上一阵刺骨的痛,脸上忽然明朗起来——
对啊,牵丝咒!
感受到手腕上那股隐形的力,吕岩稍稍安了心,抬步往山路上走。
他心想着,待会儿把姤儿带回去,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气归气,怎么能一个人夜里往山上跑?
只是,没有这机会了。
枯木间,山路上,雪花飞舞中,吕岩望见了不远处山洞里的火光,和火光旁枕着一名男子肩膀安然而坐的姤儿,他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毛披。
风声中,传来几句言谈——
“等天亮了跟我走罢......”
“嗯。”
“......”
吕岩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知道,那日后再没了姤儿的消息。
书案上的字愈发清晰,吕岩感到有种难言的落寞。他想起来,姤儿还有串铜钱配饰落在了她这儿,那串铜钱,姤儿说过是个男孩子送她的,也许……就是那个男子吧。
今年冬天的雪比往年下得猛些,几场大雪过后,已入腊月。
昨日刚收到苟杳的在京城的来信,今日又来一封家书,是吕父亲自写的,说今年全家去京城的长辈家过节,嘱托吕岩年前务必也来相聚,还说十分想见见自己的三儿媳,望他们早日赶到。
北山的道观中,吕岩说这事儿的时候,钟离权听出了他口气里犹豫不决,也看见了他脸上的闷闷不乐,便开口问道:“你是有什么顾虑?”
吕岩从坐榻上站了起来,叉起两臂抱胸,看着窗外被雪压弯了枝头的松木,说道:“苟杳就要应考,理应去看看他。但一旦去京城见了家人,年节期间的权贵走访便免不掉了。届时,若家族里有意举荐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钟离权问道。
吕岩被问得哽了一下,转身慢慢放下来怀中的手,垂着眸说道:“不知道,是否还能像此般清心寡欲。”
说出这句话的吕岩是坦诚的。身在世中,风华正茂,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接触的是青衣儒冠,要说内心没有一些书生抱负,便有些自命清高的意味了。
一时间有些安静,吕岩屏息抬头看向钟离权,只见他身子半倚着,眼角含笑看着自己。吕岩一时有些疑惑,不懂钟离权这表情的意思。然后,钟离权开口了。
“你可知盛唐时有一道士,名为赵蕤?”
“知道。”吕岩点头道,“东岩子赵蕤,博学笃行,任侠有气,和妻子隐居山林,泰然处世。我曾读过他的《长短经》,真是高妙......”
说着,吕岩顿了顿,又接着道:“我朝人物中,我最为之神往的,便是那‘蜀中二杰’——东岩子和李太白。”
钟离权笑着点点头,说道:“那你可曾读过他的一篇《是非》?”
吕岩皱眉,不答话,让钟离权说下去。
“那时刚好路过山中,听到赵蕤之妻给李白讲述《是非》之意。古人之言,‘欲富国者,务广其地’,也有言‘务广地者慌’;有言‘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也有言‘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有言‘君子不器,圣人智周万物’,也有言‘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当时一番话,是真正的修道之人能说出的通彻明心之言。不过我本非读书之人,记得的,也就这么几句。”
此时吕岩已重新坐在榻上,静静地思考着钟离权的一番话。
钟离权所举例的,吕岩从未听说过,但其中之意,吕岩却是能体会一二。
何为是,何为非?圣人之言,众说纷纭,似是而非,又孰是孰非?
回去后,吕岩在向远近之人的不断问寻中得到了《是非》的整篇。通读了多次各种言论的相互质疑、不同观点的相互搏斗,吕岩眼界大开,顿感醍醐灌顶,曾经的一些纠结,似乎都解散了开。
世间的许多是与非,都是随时、随地、随人而换变。处江湖之远为“是”,居庙堂之高为“非”,自己为何给它们分了对错?若说要坚守不变的,唯一向道之心而已。
如此般思量了多日,待吕岩领悟后再上山,钟离权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了一纸书信:
“骨节未完,志行未足。躲避世事,何来超脱?而今而后,循心而历。他日彻悟,此山为约。”
北山上,只剩下长久不止的呼啸风声。
拗不过晴雪的央求,吕岩和于叔决定在家中过完小年后,三人一起进京。于是接下来的半月,晴雪兴高采烈地数着日子,和于叔准备着进京需要的衣物。
不过吕岩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那块暗卫的令牌。因此,吕岩趁着空闲,暗中关注着郝府多日,终于发现了暗卫的踪迹。
在一次跟踪时,吕岩发现,这位丁中丞留下的暗卫,竟然在山里藏了具尸体。吕岩看着他将尸体用麻袋包着,在雪夜扛着到了南面大河。眼看要扔了,吕岩急忙从暗处跳出,将暗卫抓了住。
不能报官,毕竟这暗卫现在算是郝府的人;自己又不能杀了他。吕岩无奈,只能趁着夜黑将暗卫带了回去,绑到了家里的杂物房关着。
或许是被又冷又饿的困境吓了胆,又或许是丁中丞买通暗卫花的钱不够彻底,吕岩不过威逼了几句,又冻了他几个晚上,就把话都说了。
不过并没有多少实质的内容。那人只说丁中丞留下他一人,一是为了监视郝府的人是否欺负了丁中丞的女儿,二是要每月向南边大河里投下一人,至于原因,他并不知道。
吕岩也暗中探问过。那个被暗卫带着要抛尸江河的人是个乞丐,无论对丁中丞还是郝府来说,都算是无关紧要的人物,看来的确是暗卫随便找的人。
只是......
只是每个月,都有条人命葬于江河中却无人知晓?吕岩细细想着,只觉心惊。
这一切,吕岩相信郝一松是不知道的。真相,得去京城见了那丁中丞,才能查下去。
于是,未等得及过小年祭灶,吕岩就匆匆打包好了行囊,顺手抽屉里的令牌取出放入行囊中,带着于叔晴雪,还有那个被绑着的暗卫,赶去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