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经过数日的清扫,除了家中衣物仍是杂乱来不及收拾,从外面看去已焕然一新,重新恢复了窗明几净的生活气。
但姤儿和吕岩还有一心事未定,二人还没完全从奔波旅途中调整过来,便又离家向东去了——
他们要到石井乡看望竹影。
一个矮小的土堆,藏于背山翠竹之中。竖着的石碑因设墓之人不知姓名家事而空着一片,坟前的新土微微凸起,下面埋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记述着坟中之人生前不顾安危、除恶救民的事迹,随着泥土沉睡,也随着泥土永存。
坟前干净,还有些供奉之物,看来载他回来的那船人没有失约,而且还将那份勇敢的牺牲说与了乡里百姓。本就远近闻名的石井乡,从此又多了一个令人称道的传说。
“他走之前有说什么吗?”吕岩当时因为刺入了蛟龙死穴而被反击晕厥过去,他并未见竹影最后一面。虽然只有短短半月的除妖之谊,他的果敢机断却早已让吕岩心内佩服,将他看做了弟弟。
“他说谢谢,谢谢我们。”姤儿双目微润,却嘴角含笑道,“我还记得他说,他想弄清楚,老天让他拖着妖身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是笑着说谢谢的,我想他是知道了,而且很满足......”
吕岩侧过头看向姤儿。
“以前有时候会想,我活下来是为了什么,这样的身份又能做些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每个人活着都有一份责任,它总有一天会让人明白的,而且一旦它来了,便要拿出全部气力去接受。吕岩,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遇到各自要承担的东西,那时候,会不会......”姤儿低下了头,嘴唇微颤。
那时候,会不会也是生离,亦或死别的代价......
“那时候,我们便一起去接受。”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姤儿在入夏亦有些冰凉的手,轻轻安抚她发颤的心。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该与君绝。
此誓轻狂,却是命途的洪荒之流中,最为悃愊无华的承诺。
两人在竹影的坟前祭拜后,心事已安,便又赶回了芮县,开始迎接烁玉流金的盛夏。
芮县的夏暑时节闷热而多雨,潮湿的气息夹杂着尘土的味道萦绕着人们,透过衣间缝隙将热气触及肌肤,让人们身上动不动便聚起了汗珠,一滴滴滚落而下。
然而相比于烈日炎炎下的颓力无言,雷雨交加中走出气闷的屋子,坐在廊边迎上丝丝凉风,让人们更加偏意。尤其是日落西山、夜色如墨之时,三五成群地一起乘凉闲谈,一天的疲惫躁烦便被这些许的惬意冲散。
吕岩此时正坐在西院的锁秋堂内,门扇大大地敞开着,屋外的雨声滴咚滴咚,反而盖去了其他的烦杂声,让人感到更加清静起来。
从石井乡回来后,吕岩和姤儿除了每日三餐修习,其他时候仍在宅中做着大扫除,终于在今天将家中里里外外都置备妥当了。
连续几日的汗流浃背,让两人身上既黏糊糊又脏兮兮的,于是两人先后煮了热水痛痛快快地冲洗了一番,顿觉十分轻快,因此不想再闷在房中,起意到西院赏雨乘凉。
“来了来了,等久了罢?”姤儿一手端着酒盘,一手撑着纸伞从院门轻轻快快地走过来,“这酒好喝是好喝,不过可不许吃多了!”
姤儿说着把盘子往竹席中间的方桌上一放,打开酒壶的口子,一股浓而不烈的酒香便随着湿热的空气氤氲开来。
这酒是姤儿去年在京城闲逛时找到的酒家酿的,再去看望乐柳儿时她给自己带上了一些。吕岩听姤儿一直称赞这家酒酿的味道,便也想小酌几杯尝尝,无奈姤儿看管得甚严,只是今日繁琐之事都已解决,方拿出了一小壶。
“我都说了,身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吕岩手上接过酒壶向杯中倒了一些,然后收回胸口抓了两下。
自从他行动自由后,为了给姤儿减轻些负担,吕岩便习惯了自己给伤口按时换药,姤儿看他气色越来越好,便也没再担心他腹胸上的伤势。
“不只是伤,你酒品也不好,还是少喝一些。”姤儿拿起吕岩眼前的杯子,将酒向自己的杯中倒了一半。
“你是说酒量不行罢,我酒品哪里不好的,啧......”吕岩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半杯的清酒小酌了一口,砸吧了两下嘴,眼睛却瞟到了姤儿新换的单薄的纱衣上,雪肌若隐若现,突然觉得暑气熏蒸的夏日也没什么不好。
姤儿只注意听了吕岩的话,不知因此想起了什么,脸上微红,撇开脸看向堂外木台上溅起的雨花扯开了话题:“看来今天朝儿也回不来了。”
吕岩惬意地倚下了身子,说道:“不回来也好,它是走兽,本来就不适合待在市井中。你放心,这里可没有剥皮做衣的风气。”
姤儿点了点头,隔着木桌也半倚下身子,想起今天吕岩收到了父母的回信,便问道:“信里说了什么,于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嗯......说是家里事情忙,还要过几天。”吕岩喝着口酒,话里有些含糊。他不会告诉姤儿,自己给父母的信上说还在外面逛着没回来,让于叔和晴雪先在他们那儿呆一阵儿。
想到这里,吕岩嘴角不禁窃窃地上扬,又故意清了清嗓子,起身一只手倒了一杯酒,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揉了揉上腹,开口问道:“岳阳山上的老丈给我们的木盒你收到哪里去了?”
“我看他里面的东西似是很宝贵,所以就放在我的卧房床下了。”姤儿侧过身子撑着脑袋看向吕岩说道。
“的确是宝贵,那几个机关古玩虽然看上去像是棋盘或是木匠玩意,机理却是难得的布阵锁敌之术,只把玩过几次,其阴阳攻守之理却收获不少。”吕岩倒酒的手杯撑在桌上,身子向前轻轻倚靠着说道。
“这么厉害?我只注意了那块玉佩,纹路别致质地纯莹,像是块很珍贵的玉。”姤儿毕竟卖过一段时间的首饰玉器,对这些有所了解。
“我想可能是什么信物罢,或许以后能找到老丈的儿女还回去。”吕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酒是果酒,不算辣口,更像是披了酒香外衣的蜜水儿,初入口中不觉,细品之下竟有一丝杏花香,余韵又有点点的桃花香,让人嘴馋不已。
“才不找那不孝子呢!”姤儿说了一句,见吕岩刚放下一杯又续了上,便起身拿过了酒壶。
“你也尝尝,这酒不醉人,很是好喝呢!”吕岩举杯冲姤儿点了一下头,又饮杯而尽,而没拿酒杯的手则一直在上腹胸口间磨蹭。
“好喝我自然是知道的。”姤儿说道,然后皱了皱眉看着吕岩,“不过你的手为何一直捂着身子,是不是伤口处难受?”
吕岩也才注意到这个,笑了笑,说道:“是伤口结了痂,这两天又流汗,有些发痒,估计是快好了罢。”
姤儿挪着腿绕过木桌,说道:“那哪里行,这几天不该让你干活儿的,快解开来我看看。”
“不用了.......不......用......”吕岩举了举手推辞着,身上的伤他清楚得很,结痂一掉便完全好了。
怎奈姤儿好长时间没察看吕岩的伤势,见他手上一直放在胸腹上自然有些担心,便不管吕岩拒不拒绝,执意解开了他的衣带。
灯光有些昏暗,姤儿凑得近了近才看清了吕岩身上的伤势,的确已经结了痂,甚至在伤口浅的地方痂都已经开始脱落了,但伤口深的地方却因为汗渍水泡,边缘有些发红。
“还说没事呢,怎么连绷带都不绑了,这样下去怎么好得了。”姤儿怪道,然后直起身站了起来,撑着伞走出了堂外,“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给你拿药。”
“好......”吕岩低声说道。
方才那骤停的心跳,因姤儿发间清香的淡去,而腾出了些许空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