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宁如愿上了战场。
他和前朝的叛军厮杀时只是一个无名无功的小兵,可是后来敌军抓了他们的将领大将军,慕宁一个人身闯敌营救下了他。
大将军人很好,从来不会看不起文臣,一直以来都颇为看重慕宁,只可惜他膝下无子,慕宁又合他眼缘,于是顺理成章的提拔他为卫将军。
岑伯容得了消息,也为他高兴。
前朝叛军一路作乱,慕宁带人剿杀叛军,得了许多民心。当百姓们谢他时,他都会扬着被风吹日晒、干裂起皮的脸乐呵呵的告诉他们:多亏了王城的伯容殿下,是他体恤你们,才下令让我带兵来救你们的!日后,你们就谢谢伯容殿下吧!
慕宁每次遇见百姓感谢,他总会不厌其烦的说这句话。
慕宁和岑伯容在一起时,岑伯容总会给他讲兵书,在围剿叛军时,慕宁全部用上了,大将军更加喜爱他。
后来围剿叛军时,大获全胜,慕宁正在写信告诉岑伯容这个好消息时,国主的嘉奖已经来了——封慕宁为骠骑将军,赐了虎头甲胄。
四年了,慕宁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四年之久,之前的两年都是在小兵里挣扎,他每次上阵杀敌都记着他的话,不能让身体留下伤疤。
这下可太好了,四年没见那人了,这下总算可以穿着这身胸前有虎头的甲胄班师回朝了!
慕宁是激动的,就是不知道,得到他要回朝这个消息的殿下,会不会也是一样高兴?
可惜了,慕宁的军队在临近王城时落入巫溪国平王的埋伏里并且还是青天白日的。
大将军却心里了然,平王是岑伯容的死对头,他对储君之位势在必得,却没想到老国主居然把储君之位给了那个拿不动刀的岑伯容。
今日,是岑伯容登位之日,也是他平王造反之时!
他亲自带兵前来控制大将军的大批军马,如今虎符已经落入平王手中,老国主的项上人头也被他拎在手里一路滴血。
大将军见了兵符也无话可说。
慕宁骑马跳了出来,怒目圆睁,目光如炬,似乎要喷出熊熊烈火来将平王烧个连灰都不剩!
平王冷笑道:大将军见到虎符也得投入我平王麾下,你一个骠骑将军,还想做什么!
“哼,我是不能做什么!可是你呢,你以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能服天下吗!就算你坐上国主宝座又如何,等你死了,史书上只会写你平王弑兄弟,杀亲父,猪狗不如枉为人子!”
平王听后大怒,“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来人,杀了他们!”
平王身后大军出动,大将军听了慕宁的话,又见平王残暴无状,想起这次难剿的叛军,就是因为和平王这般残暴的国主导致,他心一横,感慨万千,“将士只为明君死,如今若是让这等粗暴之人当了国主,日后怕是有剿不清的匪,灭不完的叛军。”
大将军须发花白,慕宁看着他感激不已,两人举起大刀,指挥手底下将士,一起大喊,“众将士听令,杀!”
王宫内。
岑伯容手里拿着封他为国主即刻登位的遗诏,坐在他父王上朝的大殿里。所有精锐的卫军都守在他的身边,可那一根一根射进来的长箭还是从窗户外飞进来,把守护他的卫军们,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冰冷冷的尸体。
岑伯容听见肉撕裂的声音,看见被箭射中的卫军的血液飞出。
他无助又害怕的坐在地上,全身蜷缩起来,双手拿着那诏书,颤抖,颤抖……
卫军倒地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一个……两个……这大殿之内不足两千人,如果反抗,生机渺茫,至少不会死的窝囊。如果不反抗,或许是会活得久一点,但会有多久呢?
岑伯容向天大吼一声,没人知道他的痛苦,没人能够了解他。他向往的日子,是闲云野鹤般的自由,是一块田一座小竹楼的恬静。
君王,国主,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他的父王自他懂事起就让他学习看政务,微服出巡。他的母后把他扔进水牢里用锁链绑住手脚身体,然后把死刑犯割喉倒挂在水牢上,用他们止不住的血和逐渐冰冷的尸体让他客服恐惧……
岑伯容如果闭上眼睛的话,旁边的禁卫军会强行把他的眼睛掰开。他就看啊,看啊,看那些死刑犯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眼珠子从眼眶里瞪出,然后瞳孔一点点涣散,他们的血把水牢的脏水浸染成红色。岑伯容颤抖得越厉害,就待的越久,如果他晕过去了,那就泡在血水里直到醒来。
他害怕无助,想逃离,却逃不掉的。
每次等他从血水里醒来时,都看见他那一国之母的母后失望至极的脸,“你是储君,怎么能这么懦弱!你太令我生气了!”
后来,岑伯容每每看见血时,不会心慌难以呼吸了,也不会晕倒了,可是,这都是在他的父王母后面前做做样子。
等他们一走,岑伯容就会呕吐到吐不出来东西为止。
他这么糟蹋自己,就是为了成为父王母后眼中合格的储君。
可是如今,到底是由不得自己了。
岑伯容站起来,每个字重似寒铁,掷地有声,“冲出去,杀。”
他一剑接着一剑的厮杀无人能挡,曾经嘲笑他是最没用的储君的那些人,都惊讶于岑伯容居然有这么厉害的武功,于是向他蜂拥而至。
岑伯容逐渐杀疯,逐渐麻木之际,还想着一个人:慕宁,你什么时候才来……
慕宁似乎心有感知,他想着他的殿下,他怕血!于是他带领一半军队杀出一条血路直奔王宫。
他骑着马终于赶到了揽政殿的大门前,就看见那个见了一点血就会呕吐不休 、心慌喘不上气的殿下,手握长剑杀红了眼。
其他人都在惊叹岑伯容深藏不露,停在他周围不敢上前时,慕宁满眼心疼!
“我有遗诏在,我就是巫溪的国主!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造反弑君,不得好死!”岑伯容双手抓着剑冲向叛贼。
慕宁再也顾不得其他,大刀貘琊呼啸生风,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岑伯容已经分不清眼前人是谁了,只顾着杀,看见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倒在地上变得冰凉……
他大声嘶吼着,冠斜,发散,九天上下凡似的仙君沦落进凡尘的打打杀杀里,被此事捆绑得死死的。他像是破碎了的娃娃没有任何感情,只有,盲目的,杀,杀出血路!
慕宁只想着接近他一些,再接近他一些。直到平王的手下落败,直到他们抛掉兵器,直到他们都跪在地上等待惩罚,岑伯容还疯狂的挥舞着长剑。
慕宁一把握住他的剑锋,岑伯容看见四年没见的慕宁,痴痴的看了很久很久。
“殿下,我来迟了。”
岑伯容颤抖着嘴唇,“慕宁,只要你来了,……就不迟,刚好。”
“你看,我穿着胸前有着大大虎头的铠甲回来了!啊容!”
“好,真好。”
慕宁抱着他,往他的储君府中去。
皇宫内,一场大战结束,国后看着慕宁抱着岑伯容离开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没过一会儿,大将军已经斩杀了平王首级,慕宁下令军队抓住平王党和反对岑伯容登位一派,反抗者格杀勿论。
两人回到房间,岑伯容坐在床上,痴痴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满是鲜血,还有他的头发上,衣服上……
“伯容,别看了…”慕宁想把他拥在怀里安慰,可是岑伯容看着他铠甲上的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为什么!为什么!平王是我的亲弟弟!为什么连自己的父亲哥哥都要杀!那个位置,究竟有什么好的,只要他想要,我就给,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啊——”
慕宁慌了神了,笨手笨脚的用手去擦岑伯容脸上的泪,可是越擦越脏,岑伯容心痛不已,“慕宁,我不适合做一个国主,我做不到!慕宁,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不是的,伯容,你听我说,我现在是骠骑将军了,我可以为你镇守一方。如果你登位了,那些奸臣污吏我来为你杀!那些来犯我江山疆土者我来为你杀!那些想谋权篡位的也由我来为你杀!我不会让你看见一丁点儿血,更不会让你再提起这把剑亲自动手。”
慕宁跪在岑伯容面前,双手举起来,缓慢而虔诚的用干净雪白的巾子为他擦掉脸上的污渍,“当然,这个国主你想当就当,你不想当我便脱了这身铠甲不做将军了!我带你走!天涯海角,苍穹忘川,你就是我要守护的人,我是你的刀,我愿意成为你的刀!”
这天暗夜的大雨滂沱,慕宁抱着岑伯容踏进一池温热的清水。慕宁的动作细致温柔,像在对待无价的珍宝。
他的每一根发丝,他的每一寸肌肤,慕宁都轻轻抚过,把污血从他身上洗落,只留下花瓣的芳香。
“慕宁……”岑伯容直勾勾的看着他,“成为武将当上将军是你的梦想,你为将我为君,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慕宁喉结上下滚动,把他从水里捞起来,“殿下,我临走时您说过,我的身上只许您留下伤疤。所以我每次上阵杀敌,都跟不要命似的,就算受了伤,我也用药性最猛的伤药,就是为了不留下疤痕。”
岑伯容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整个人软塌塌的,听见慕宁这样说,他的脸红得烧透了。岑伯容光溜溜的坐在被窝里,双手捏着被角,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殿下,今夜,您让我也受点伤吧!”
慕宁也光溜溜的钻进被子里。
窗外白雨如博棋,夜色深深似墨浸。
储君府上的灯笼,在风雨飘摇中熄的熄,落的落。
这暴雨来得好啊!那就把所有的血和腥气冲得干干净净吧!让他看见一个清晰明朗的巫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