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言气喘吁吁赶到手术室门口时,蒋星寒已经在手术中。
手术室前的排椅,坐着三四个面容焦灼、时不时视线落在墙上的亮着的指示灯上。冯思言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眼睛紧闭着的魏筑眠身上。
冯思言从来没有见过魏筑眠这副神态,也不知如何安慰才能让他安心,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魏筑眠的手背被繁枝茂叶蹭刮,血痕、浮肿痕、道道清晰。
“筑眠,星寒不会有事的。”冯思言丢下这么一句,起身去了门口的护士台,向护士要了酒精和棉签回来,替他清洗伤口。
他手一触碰到魏筑眠的手,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这才惊觉,对方的手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冰镇过,冯思言拆开棉签包,一点点擦拭,一边开了腔:“星寒掉下山前的最后一句话,他对我说‘哥,这次我要是立功了,别忘了替我向筑眠哥哥说好话’,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他。他就行动了,他根本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魏筑眠睫毛轻颤,睁开了眼,视线也如前排病人家属一样,落在了指示灯上,他的声音很嘶哑:“说什么好话?”
“他说,昨晚上我和妈离开后,你突然让他别再叫你哥哥,他不知道哪里做错惹你生气了。”冯思言解释清楚后,捏着棉签棒的手指一用力,断成了两节,棉签那头还留在魏筑眠手背上,他深呼吸口气道:“筑眠,你为什么总是能和他吵得起来。昨晚上我和妈离开前,你还好好的。你大了他九岁,他做错了什么事,你不能让让他吗?”
“还有,你明明是一个很理智、很大度的人。为什么对星寒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他转头看向没什么表情,一动不动的魏筑眠,整个人就像是医院上雕塑馆搬回来装饰手术室的雕像。
“你已经四年没有怎么和星寒说过话,以往他怎么挑衅,你也视若无睹,只在背后关心他。这半年,你们又走近了,还同居。我以为你们关系又恢复成星寒十六岁以前那样。结果呢?”冯思言自嘲的笑了笑:“结果你们三天两头吵架冷战,我和稀泥都快成副业了。”
突然,魏筑眠低低道:“如果我没发现自己喜欢星寒,我们的关系可能就恢复成蒋星寒十六岁以前那样。”
重新取了根棉签的冯思言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顶着满脑袋问号,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可思议,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你……你说你喜欢上了星寒?”
魏筑眠没理会他的一惊一乍,发了个精彩花絮后,回忆起了与蒋星寒这半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
不好的、争吵的、冷战的,被一笔带过,更多的是,日常温馨的相处——还有蒋星寒失了分寸的亲近。
每次当着自己的面,蒋星寒喊着杂糅了撒娇甜腻的称呼——哥哥、筑眠哥哥,令他无法抑制的心烦意乱。
每次同床共枕,两张被子。蒋星寒总能睡相极坏的把自己被子丢在床底下,半夜发冷,就迷迷糊糊霸占他的被子,继而再窝在他怀里不肯撒手。
每次,每一次。
魏筑眠再也不能将蒋星寒当成七年前那个失去母亲、需要人关心、照顾的小孩子。
四年不曾近距离接触,魏筑眠对蒋星寒的印象只停留在了蒋星寒十六岁的年纪。他以为他们再次亲近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可他的心渐渐失了控,渐渐动了心,渐渐尝到嫉妒羡慕的滋味。
不知是回答冯思言,还是说给还在手术中生死不知的蒋星寒听,魏筑眠沉缓而又沙哑地重复道:“我喜欢蒋星寒。”
这份喜欢已经藏在心里有些许时日了,他从忽视到正视,再到重视,想要快刀斩乱麻,想要挣扎清醒,但最终还是任由它发展。
冯思言忽而笑得很开心,原本还沉郁的眉眼也舒展开,他把酒精瓶往魏筑眠手里一塞,不顾魏筑眠眼里的错愕,清朗着嗓子道:“你说你个闷葫芦,你要是喜欢星寒,你早说多好。非得等人生死攸关的躺里面,才在这忏悔表白。”
魏筑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冯思言又道:“你知道,今天凌晨的时候,星寒打给我跟我说什么了吗?”
“他说他很喜欢魏筑眠,喜欢到满心满眼全是这个人。让我教他,怎样才可以忘记你。他暗恋你,暗恋了两年。他说他总是心惊胆颤怕你发现,一边暗戳戳试探,一边插科打诨转移。他说动心是件开心的事,但暗恋久了,就成了难过。你对他态度,谁都看得出来,星寒不敢挑明,就是怕到最后他连声哥哥都不能喊,你确实也不负他所望,说了不让他再喊你的话。”冯思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瞪着魏筑眠,直至在魏筑眠脸上看到了层次性的变化,才堪堪守住了口。
魏筑眠蜷在膝盖上的手陡然收紧,面色一寸一寸白下来。
心头如岩浆又如寒冰,滚烫和冰冷交替,是他自以为是,是他妄自菲薄,是他辜负了蒋星寒。
手术室灯一暗,电动门自动移开,病人家属都站起来,探着头竖着耳,不错过一丝一毫的信息。
护士拿了份文件跑出来,喊了一位病人的名字,需要病人家属签字。
一位戴眼镜的妇女,手里捏着纸巾去了护士跟前,护士声音很小,简单明了的说了状况,最后手指指着文件右下角,让她签字。
其余的人又坐了回去,眼神好奇张望,时不时低头交流攀谈,互相安慰。
手术室的门关上,魏筑眠的心便提到了半空中,冯思言兜里的手机在响,他寻了个角落接电话。
魏筑眠又闭上了眼,遮住了一切情绪,只是睫毛根处的若隐若现的晶莹泄露了他难过的心绪。
如果……
手术室的门再度打开,又一位护士跑出来,语气像是见惯了生死,毫无波澜起伏:“蒋星寒家属,蒋星寒家属在吗?”
魏筑眠蓦地睁开眼睛,在一众病人家属的注目礼下,去了护士跟前,嗓音干涩:“在,他怎么样?”
冯思言也顾不上柳言女士从哪得知的蒋星寒出事的消息啰里吧嗦的询问,直接撂了电话,也往手术室门口走去。等他靠近的时候,护士已经把话说了一半:“……伤者内脏血管破裂引发大出血,心跳骤停一次被及时抢救回来,他肋骨断了三根,有一根还戳到了脾胃位置很危险,医生随时会下病危书!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护士传达完医生的话,看了看两个相貌出色失魂落魄的男人,转身跑了。
护士这句话,令魏筑眠和冯思言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从夜晚七点多,蚂蚁噬心般,一分一秒煎熬到了第二天早上五点,在这期间,陆陆续续有做好手术的病人被推出。
手术室大门每一次的开开合合,都令如惊弓之鸟的两人来说煎熬灼心,对于紧绷着的神经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直到六点多,手术成功昏迷不醒的蒋星寒被推出手术室,魏筑眠才像是刚认识蒋星寒一般,打量的视线不舍得挪开半寸。
身上衣服被潮水般去而复往的汗水浸透,湿糟糟沉甸甸,被深秋冷风一吹,附骨之蛆般粘腻难受,刺骨冰冷。但一见到蒋星寒,所有触觉知觉听觉,失灵了般,只剩下视觉还牢牢锁在蒋星寒脸上。
在蒋星寒被推入重症病房后,他们隔着薄薄透明的玻璃看见护士往他身上插各种管子,包裹成绷带怪人的蒋星寒,就这么任人摆布,毫无活气的陷入白色病床上,无声无息。
冯思言在护士整顿好,带上门离去后,打算叫魏筑眠回家先休息休息,谁知他一转头,原本还站在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攥着手机,往病房门口走去,门口空无一人,他知道魏筑眠不可能走。四下扫量下,目光定定落在安全通道那,他推开了走廊门,就见魏筑眠坐在第一阶楼梯上,把脸埋在手里。
也是无声无息。
冯思言回身关上门,在他身边坐下,眼睛胀痛,鼻子酸涩,用了把脸搓了几下后,才道:“星寒已经平安了,你以后好好对待他,不比在这哭鼻子强。”
魏筑眠抬起通红的眼眶瞪他:“把你脸上眼泪擦擦再说我。”
冯思言:“……”
两人半斤对八两,面面相觑一秒,皆都笑了,一夜的担惊受怕在这声笑里,溃散地无影无踪。
“筑眠,我先回局里了。你回家吃个东西睡一觉。听说,省厅那边的人已经来了,随时会传讯你,你要有所应对。”
“我知道,罗局和我说了。”魏筑眠揉着一夜未合眼,方才又哭过的眼睛,又干又疼,他提醒道:“前晚我身份暴露太快,快得我措手不及,打那通匿名电话的人意图很明显。我暂时只能相信罗局,他让我好好想想,我身边对我性格了如指掌的人有没有嫌疑。我现在脑子比线团还乱,根本想不出谁有嫌疑。你要小心,对方能将我当枪使,自然也会利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冯思言表情也严肃下来:“李少勤被带走时,说法和施英国如出一辙,一个劲咬定是你自己来毓秀馆玩乐,还叫了陪玩的小姐。结果我们把你在医院做的血液化验单甩在他面前,他还很冷静的讽刺,说罗局和咱爸暗箱操作,一手遮天。”
“所以李少勤死得不冤。”魏筑眠冷冷道:“他想利用我牵制市长,以为来日谋好处行方便。但他也不想想,第一,我如果真被注射了那种药和两个女孩子厮混在一起,有手机里的那些证据,他也没法自圆其说。第二,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对我下手,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保护伞是他的客人,另一方面,那些孩子只要消失就能死无对证。第三,他没想到他自己内部也出了叛徒,叛徒放走了老鸦,又留下了“尊贵”的客人,把他后路全堵死。背后那只手,将警方和李少勤玩弄于掌心,这等城府与手段,实在可怕。”
魏筑眠就着浆糊似的脑子,竭力条缕清晰的分析,很快最后一点智商也熬干,脑子就跟个运转过度的电脑,自动死机了。
魏筑眠人直接晕过去了。
若不是冯思言眼疾手快扶住他,那没了智商的脑子,又要和坚硬的大理石来个亲密接触,活生生撞出个脑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