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的鬼怪,多数时候都是人们自己吓唬自己。
高力的手电筒打开了,手电筒的光柱照清楚了前边的路。
这是看似平直,却是阴森森的一条小道。
小道不太宽,却是从一个山石砬子中间穿过去。
高力的手电筒又往天上照了照,高高的山石看不到顶,根本看不见天。
头顶上是两座巨大山峰若即若离的留有一条小窄缝。
说是小窄缝,那是因为从下往上看的感觉。
“呀?一线天!”高力的嗓音不无吃惊地说。
“一线天”是凤凰岭最后的一个隘口。
出了“一线天”,再往前走就基本上是平路了。
可是,走在一线天这个地方,人多些,大伙不会有什么恐怖感,如果是一个人经过这里,越怕什么,心里就越会想什么。
怕狼?就会想像有狼;怕鬼?就会想象有鬼。其实,以往在凤凰岭发生的狼咬人事件,多数是发生在树多林密的地方。一线天这个地方,还真是相对太平。
因为一线天,终年不见阳光,人走在里边, 隐隐约约能听到从山石上往下“滴答! 滴答!”的落水声。
小路挺宽挺长,从入口看出口就是一个小亮点。
高力的手电筒继续往前照,小路是下宽上窄的三角形形状,其实,这里的地形是两山夹一缝。
这条缝足足可以通过一挂胶皮轱辘大马车。
这条缝也叫山石砬子,是从皇粮峪出来,也可以说从外边进皇粮峪的必经之路。
和平时期,人们对这条山石砬子不那么太上心,如果是打起仗来,这条山石砬子就成了敌我双方十分看重的战略要害。
守住了山石砬子就等于守住了皇粮峪,反过来也是一样,占领了山石砬子,就等于占领了皇粮峪。
由此,可以想见,这个山石砬子从古至今都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山石砬子的长度,大约在一百多米,大白天里边都是黑洞洞的,大半夜,几乎是一点亮光也没有。
也多亏了高力手里的这个手电,如果没有这个手电,人们那就跟瞎子差不多,只能一点一点地摸着山石往前蹭了。
山石砬子一百多米长的距离,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既漫长又压抑。
四个人抬着担架终于出来了。
出了山石砬子,再看天,也觉得比一进山石砬子的时候亮堂多了。
山石砬子外边是一段较为平直的大下坡。
“别关手电!你一直照着坡下边。”
石良说完话,显然加快了步子。几个人看着前边手电筒光柱笼罩下的山道,急急忙忙地紧走。
这时候,躺在担架上的石妹已经进入沉沉的梦乡。
梦乡里,她感觉自己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
黑洞是一个水洞,里边满满的水,她的身子就在黑洞的水里游。
她的眼睛前方有一个小光点,她就一游一游地去追那个小光点。
可是无论她怎样用力,身子只是在水中慢慢的飘动,怎么也追不住小光点。
她用力滑动两只胳膊和手脚,身子突然从水中浮起来,缓缓升往空中,她再一划两臂,身子竟然无声地在空中滑翔起来。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天鹅,一只白天鹅,朝着月亮飞啊!飞啊!
猛然,她感觉自己的手脚被绳索捆住了,她着急的大声喊叫,可是无论她怎样喊呀!叫呀! 嘴里就是不出声音;
她想挣脱绳索,可是越用力挣脱绳索,绳索捆得反而更紧。
她在梦境里挣扎着,呼喊着,全然不知外界发生的一切。
石良、陈刚、两个人抬着担架几乎要小跑起来,因为他们着急,担架上的石妹好像不醒人事一样,喊她,叫她全然不懂答应。
高力、谭小玉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人手扶担架横梁跌跌撞撞往前跑。
一行人就这样,慌慌张张地从凤凰岭的大山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跑啊!跑啊!天快麻麻亮的时候,终于跑到了公社卫生院所在地落凤坡。
落凤坡是公社政府所在地,这里的街道横平竖直,感觉挺有条理性。
卫生院坐落在乡政府左侧,是一个挺开阔的大院子,院子里边,座北朝南有一溜红瓦房。
红瓦房正中是一个起拱的圆门洞。
圆门洞顶端白墙上的正中处,画有一个红十字标徽,标徽上方是一盏发出昏黄亮光的灯泡 。
三个人把担架放到门洞里靠墙一侧。
院子里所有的屋子都黑着灯。
陈刚走到写有值班室字样的房门口,啪啪啪敲了三下门。嘴里大声喊着“大夫,我们这里有急诊病人,是一个马上要生小孩的孕妇。”
屋里的灯亮了,同时响起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石良解开担架上边的绳子,
把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
石妹浑身汗湿。他对着石妹喊:“妹儿!妹儿!醒醒!”石妹还是不答应,只是鼻孔呼呼喘着粗气。
须臾,急诊室的门打开。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穿着白大褂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地上的担架,赶忙走近担架,蹲下身子看着石妹的脸。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翻开石妹的眼睑,右手拿一个小手电筒对石妹的眼球照了照。
女医生急促地说:“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俺!俺!俺是家属,这是俺媳妇,快生孩子了!”石良说话的时候,紧张的嘴唇都有点哆嗦。
“大夫!大夫!俺媳妇咋不会答应说话啊?”
“说什么话?赶快把她从担架上弄下来,送到分娩室。她是妊娠中毒症昏迷啦!”
“啊?那可咋办?”石良的声音都带有哭腔了。
“快把病人抬进来!”女医生说着,脚步极快的在前边跑起来。
走廊里的灯打开了,顿时一片光明。
分娩室在走廊的尽头,两扇对开的门上写有四个大字 “男人止步”。
女医生走到分娩室隔壁,用力敲打房门“玉美,小红快起来,有病人要生孩子啦!需要抢救!快点!”
房门从里边打开了,两个年轻的小护士跑了出来。
她们揉着惺忪的眼睛,赶快打开了分娩室的大门,从里边推出一辆带轱辘的担架车:“快快!把病人抬上来!”
石良和陈刚把石妹抬上担架车,两个护士推着担架车进了分娩室。
女医生快步地走了进去,两扇大门从里面插住。
陈刚和石良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力和谭小玉也凑过来。高力问石良:“啥叫妊娠中毒症?”石良没说话,眼睛看向谭小玉。
“我也不在知道!”谭小玉答话的声音低低的。
四个人等待着。不一会儿,分娩室的门打开,走出一个小护士。
她看着四个人“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跟我来,给病人做个登记。”
四个人都随护士进了急诊值班室。小护士坐定后,用诧异 的目光打量着四个人。灯光下三个男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是一道道的汗水印子。陈刚和石良两个人衣服的肩膀头和脖子的地方,让绳子勒出了皱巴巴的皱褶。几个人的裤腿还都挽着,不管是男人的腿还是女人的腿溅满了泥点子,几个人脚上的鞋,蒙了一层黄呼呼的覆土。小护士先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几个人一遍。
也许是因为陈刚的个头最高,也许是因为陈刚长得最帅气,反正,小护士把眼睛看向了陈刚。她看向陈刚的眼神挺温和,对陈刚说话的态度也挺和蔼:“你们从哪儿来?”
“皇粮峪!”
“啊!皇粮峪,你们抬着孕妇从皇粮峪走路来的?”女护士眼睛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石良赶忙说“俺们是翻山梁,抄近道过来的。”
“咦!你们可真行啊!有二十多里路呀!脚板都磨起泡了吧?要不要我帮你们看看?”小护士又把眼光看向了陈刚。
“不用,谢谢你啦。”
陈刚说完话,小护士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
“家属在这里签个字。交十块钱手术费。”
石良走上去接过小本子在上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转身,把手进裤腰里,从里边的贴身小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封皮,从里边拿出了五块钱递给了护士。“俺没带那些钱!生孩子不是只要五元钱吗?”
“光是接生是只收五元钱,可是,你们家属都昏迷啦,昏迷的抢救费,需要另收五元,加在一起就是十元钱。”
“呀!俺没带够那些钱,能不能下回给送过来!”石良的话语显得没了底气。
“我这里有十块钱”。陈刚赶忙从兜里掏出十块大票递给女护士。
护士看看 找给他五块钱。
“你不是俺们当地的人吧,说话的口音和俺们当地不大一样。”
“我们是插队的.”
“你们知青到俺乡不少,有的还真不孬。像你们就挺好的啊。抬担架走了二十多里路一定很累吧,你们就在这个屋里歇一会儿,我先进产房看看!”
女护士离开登记室去了产房,
四个人看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和鞋上的土,没好意思在屋里多呆,又走回到走廊上。石良一个人轻轻走到了分娩室门口,来回踱着步,显然他的心上很是着急。陈刚和高力、谭小玉三个人,靠墙站了一会儿,高力说:“哎呀!我困
得睁不开眼了!不行!我得坐地上迷瞪一会儿!”嘴上说着,人就出溜在地上。脑袋往墙上一靠,竟然呼呼打起呼噜。
看着高力的那幅架势,谭小玉把眼光看向了陈刚。陈刚对谭小玉说,“你是不是也困了?”谭小玉点了点头。
“你也想睡觉?”
“嗯”谭小玉回答的这个嗯字,分明带有女孩子撒娇的意味。
“你可不能在走廊上睡,进登记室里边去睡吧!”
“我不敢!”
“有啥不敢的?她们要是怪罪下来,我给顶着!”
“真得?嘻嘻!那我就去屋里睡觉啦!”谭小玉尽管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脸上还是赖不唧唧地做了个鬼脸。推开登记室的门把凳子往桌子跟前一拉,脑袋爬的桌子上就睡着了。
陈刚在走廊里陪着石良,石良看看陈刚,脸上露出了苦笑,摇了摇头说:“你借给俺的五元前,俺眼下可没钱还你,等打下新麦子,俺来公社粮库粜粮食换上钱,再还你!”
陈刚摇了摇头“五块钱,钱不多,我也用不着,不用还了,权当是我给小孩儿的见面礼吧!”
“这怎么行啊?你能借钱给俺,俺已经感激不尽了,俺哪能要你的钱啊?在皇粮峪,俺从来不和别人借钱,别说要人家的钱了。村子里的人要是知道俺借了你的钱不还?那还不得背后臊死俺啊?这五元钱俺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还给你!”石良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情绪有点激动,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看石良一脸诚恳的样子,陈刚赶忙抓住了石良的手。“石良大哥!好!咱们不说这个了。我想问你点事?”
“什么事?”我刚才看石妹姐的时候,好像看着石妹姐有点眼熟,你能告诉我石妹姐的娘家是哪里的吗?”
听了陈刚的这个问话,石良的神情就是一楞。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你看着眼熟?这不可能啊?石妹从小是和俺一块长大的。石妹是个孤儿,她不到一岁俺爹就把她抱回了俺家,她七岁上,俺爹也死了,从那时候起,俺俩都成了孤儿。俺比石妹大三岁,从小俺爹就让俺护着她,俺也真得心疼她。俺爹在的时候,俺俩的吃喝,俺爹给张罗,俺爹不在了,多亏黄书记和黄婶,还有皇粮峪的乡亲们接济俺两个。可以说俺和石妹俩个,打小吃皇粮峪村人的百家饭,喝长流水长大的。以前俺没有见过你,石妹咋就能见过你呢?”
听石良这样说,陈刚又问。“石良哥?你是哪年出生的?”
“俺爹告诉俺,俺是一九四二年阴历六月初八生的人。俺娘把俺生下来,俺娘就死了。”石良说完这句话,好像陷入了沉思,眯缝着眼睛看着分娩室的门。
的确,石良的脑子这会儿已经飘远了,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俺求求你!千万千万!保佑俺的石妹和她肚里的孩子双双平安!”石良的心里念叨着,他的面部表情十分的凝重,他的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他就这样静静 地站了好一会儿。
然而,在他的意念里,他却想着已经把两手合掌,跪在地上正在给观音菩萨叩头。意念里给观音菩萨叩了三个响头之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把眼睛睁大,扭脸把眼睛看向陈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可不想让 陈刚看出来他刚才心里想的是些什么。
听了石良刚才的述说,陈刚在心里暗自琢磨:“这么说,石妹姐从小到大都是在皇粮峪长大的了?她既然没有去过外地?我怎么看她好像有些眼熟啊?莫非石妹姐的模样和我以前认识的人有一像?那个人会是谁啊?”陈刚的脑子里开始把熟悉的人排起大队,他从学校的老师开始,把见过的女老师过了一遍,又把女同学过了一遍,然后又把见过的父亲和母亲的女同事过了一遍,最后还把院里的邻居大妈、大婶、大姨、大姐都过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一个能够相像的人。
末了,陈刚轻轻摇动苦笑了一下,把这件事扔到脑后,不再去想它。
突然,分娩室的大门从里边推开了,跑出来一个小护士,这个小护士正是刚才和石良收钱的小护士。石良赶忙问了一句:“大夫!大夫!俺媳妇生了没有?”
小护士语速极快地说:“孩子生下来啦!可是大人出危险啦!”
“那?那?那该咋办啊?”石良的声音都哆嗦起来了。
听护士这样一说,陈刚的神经也绷紧了。“大夫!现在什么情况?那该怎么办?”
“大人产后大出血!血压都快没有了!得赶快输血!我去冰柜里取血浆,一会儿再和你们收钱。”小护士边说边朝另外一个屋子跑去。
很快小护士手里拿着一塑料袋紫红色的液体,往分娩室跑去。功夫不大,又跑了出来,她看着陈刚说:“我们冰柜里的血浆就剩那一袋了,产妇根本不够用,需要输血,你们哪个是“o”型血?”
“我是“o”型血!”陈刚不假思索地说。
“快!快!快跟我进来!”护士说着,一把拽住陈刚的胳膊就往分娩室里边跑。
看着被护士拽往分娩室陈刚的背影,石良的心揪得紧紧的。
高力这会儿也醒来了,他揉了揉眼睛,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石良。石良的脸色有点发白,人好像傻了,他的眼睛看向分娩室,眼珠动也不动,呆呆地往里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