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队伍渐行渐远,姤儿发觉眼前突然没了飘雪,仰头一看,素纸伞面将飞雪寒空遮了住,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雪月交光夜,天成佳耦时,娘子真是好兴致。”
转过头,姤儿见身后一男子正撑着伞满目欣忭地看着自己。这男子身材高大,单眼皮,鼻子很挺,浓眉间有股英气,姤儿在脑中搜索了一番,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便稍稍点了下头示意。
“几次登门来找娘子,不巧都不在,没想到今日过来竟在外边见着娘子。”那男子又说道。
看到姤儿头上融化的雪片将发丝渐渐打湿,那男子随即伸手想去将姤儿头上的雪花捏下,刚碰到却被姤儿偏头躲了开。
“敢问这位郎君是?”姤儿抬头问道。
“哦,再见娘子有些欢喜,倒忘了介绍。在下姓薛,单名一个亮字,是来上京赶考的。除夕那日诗乐会上娘子的表现,令在下记忆犹新。”薛亮毕恭毕敬地自我介绍道,“虽然当时相隔较远,但娘子的神韵我还是认得出的,我还记得娘子的芳名称作白牡丹罢?”
姤儿见男子温良的模样,自在了些,说道:“我......”
字还没完全吐出来,姤儿手臂被人一拉,吕岩斜挎着剑囊的后背挡住了姤儿。
“抱歉,我想你是认错人了。姤儿,我们回去罢。”话音未落,吕岩便拉着姤儿的手腕快步混入了鹅毛般的雪幕中,留下撑伞的薛亮一人不明所以。
回吕府的路上行人越来越少,雪却愈下愈猛,吕岩不知从哪儿弄出来把纸伞,撑开来为两人挡着风雪并肩而行。
眼看已行近吕府,吕岩先打破了这沉默,他酝酿了一阵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姤儿转头瞪大了眼睛看了看他,又低回了头说道:“走到哪儿算哪儿罢。”
“你不跟你父亲一起走么?”吕岩心中忐忑地问道,见姤儿面露疑惑,又支支吾吾地解释着,“你父亲……器宇非凡,似是神仙中人。那你......也并非凡人罢?”
姤儿的无言默认让吕岩心中的石头沉了沉,他说道:“既然如此,凡间,想必也不是你长久呆的地方罢?”
吕岩的目光躲避着,姤儿便也撇开了脸望向前路,一阵风夹杂着雪片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飞身而去。
姤儿心中极速思索着吕岩的言中之意,未果,便也不打算再瞒着,说道:“不在人间我又能去哪儿,父亲的确身居仙职,可我却不是,自然不能跟随父亲的。”
“什么?”吕岩不知就里,问道。
“嗯......我的确承袭仙力,也有一份惩善除恶的责任,但因遗传母亲,所以未列入仙班,顶多算是个闲散在人间的半仙,和你们,并无两样。”姤儿特地强调了最后一句,她不希望因此而让吕岩感到疏远。
“你是说,和凡人一样?”吕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理解着姤儿所言,是说她的父亲是仙人而母亲不是,所以虽然她有仙力,却和凡人一样。
但是,一样的又是什么呢?
吕岩停下缓慢的步伐,转身看着姤儿,四目相对间,他咬咬牙憋了一口气,吐出了几个字——
“一样会,染尘白首么?”
姤儿望着吕岩,望着他的窅窅双瞳,街边的炯烛映目,在那深邃双眸中泛起点点星火。他那样专注地望着她,宛若一个求知若渴的孩童,在焦急而又有些抗拒地等待一个答案。
这句简短的问话,为何会有撩人心弦的力量?像是悄无声息化入发丝的飘雪,像是低沉而有力的宣告,又像是,一个之死靡它的承诺......姤儿的脑中一下子思绪万千,却又倏忽空白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吕岩。
青石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大雪纷扰,却打不破伞下四目相对的寂静无声。
尘缘有时慷慨,只睫羽轻闪间,便已焦灼地撒下红线,任其交织纠缠。
“阿郎!”“嫂子!”两声清亮的呼唤撞醒了伞下的二人,姤儿婉然垂眸,不用转头去看就知道这两声是晴雪和吕峰的。
果然,两人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俩人儿手里还都攥着团雪球,互相打闹着来到了伞前。
“三哥,你打伞做什么,这种雪抖抖就干净了,又不会弄湿衣裳。”刚握过雪团的手湿漉漉的,吕峰在身上擦了擦,又放到嘴上呵着气。
“当然是给姤儿姐打的咯,就你不知道怜香惜玉。”晴雪冲吕峰吐着舌头道。
吕峰当然不服输,两手背在腰后面说道:“好丫头,还会咬文嚼字呢。没错,我就是不怜香惜玉,怎么着!”言罢,吕峰突然伸出手,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了个雪团,轻轻一挥,晴雪的半边脸便被蒙了住。
“哈哈哈......”“小郎君你站住!”吕峰笑着躲,晴雪也顾不上擦脸上的雪去追,两人绕了吕岩和姤儿几圈,又跑远了。
“三哥嫂子,你们也过来啊,咱们给这丫头看看什么叫功夫戏雪!”言语未停,吕峰蓦地俯身旋腿,地上的雪顿时飞溅开来,有如甩出的白布,朝吕岩他们而去。
迅疾弯手,吕岩将伞面飞速转着迎上那雪,白布登时变成了展开的花,转瞬即落。
收了手,吕岩侧头看了看绽开笑意跃跃欲试的姤儿,便知道这次相谈又不了了之了。
然而,正当他要起步走时,姤儿突然开口说道:“当然会啊,生老病死一样都免不了的。看来我染上风寒的时候你是忘了,我可记得这份照顾呢。”
吕岩当然记得,那时候她为了赖在吕宅骗吃骗喝,还多装了好几天病。
回想当时,吕岩不禁莞尔,与此同时,心中那重重阴霾,似乎也因为姤儿短短的几句话,烟消云散了。
一样的,是一样的。
“姤儿姐,小郎君欺负人,快来!”
“好!”姤儿答应着,拉起吕岩的衣袖,加入了吕峰和晴雪的混战中。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平风静浪。初十一午后,尽管满路积雪,吕父一行人的行程却不能耽搁,车马在众人的送行下缓缓离开了长安。
吕峰没了父亲管束,越发像个脱了缰的马在长安的街巷近郊东奔西走,今儿约几个朋友去昼夜喧呼、灯火不绝的平康坊看尽长安花,明儿拉着姤儿他们到据天之中、在都之南的终南山上空留马行处,要不是吕母让晴雪每次跟着把他拽回来,吕峰大概会在外面乐而不返了。
这坐不住的性子,倒和吕岩如出一辙。吕岩这几日除了偶尔与他们一同闲逛之外,也几乎不见人影。
由于对丁铮的案子还放不下,吕岩听了乐柳儿的建议去找过孙少尹的夫人,得知案发前家里养的黑猫消失了一段时间,孙少尹爱猫心切,常常出外寻找,在家时也若有所思,倒像当个正经案子查办了。此外孙夫人还伤感回忆着孙少尹暴毙前,曾送于她的一支专门定制的华贵金钗,这对向来节俭的孙少尹来说,无疑是笔大支出了,因此孙夫人一直小心地收藏着。
倘若吕岩只是忙活这些事,姤儿倒是习以为常。但令她开始在意的是,吕岩好像应了乐柳儿什么忙,每日总会去趟东市,想起前几日乐柳儿对她说的话,姤儿心头不免缠上了一个硌得慌又挥之不去的小疙瘩。
那是乐柳儿宴请吕岩后的第二日,姤儿去看望乐柳儿时,她眼角与话语间毫不掩饰的对吕岩的好感:“昨日与吕郎一见,言行疏朗,不矜不伐,在京城的郎君中倒是难得一见呢。算上年前与他的巧遇,和他见过三次,每次都更加新鲜,不像外面那些男人,把优点都挂在嘴上。对了姤儿,你与他熟么,你们怎么认识的?”
熟与不熟,是个相比较的结论,姤儿自然不敢断言:“认识不久,只是因为锦儿姐——就是我跟你提起的那位姐姐——的缘故在他府里住了段时间。”
“这样啊......我听说他前些日子刚娶了妻子,倒没听说过家室,她长什么样儿?”乐柳儿眼珠往右飘着,似乎在想象着那女子的模样。
“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来京城了。”姤儿支支吾吾地找了个理由搪塞。
“这样啊,不过也无所谓。”乐柳儿应了一声,转而又一笑,说道,“诶,他是不是功夫很高?昨日看了他身上的那把剑,刀刃上有不少的磨痕呢。”
“你看了他的剑?”姤儿有些讶异,和吕岩经历过几回虎口拔牙的她并没被给看过吕岩的爱剑,因此心中一提,转念又想到,自己不仅没看过,那刀刃上的磨痕,还有自己脚伤上的一条呢,不禁叹叹然。
“不过昨日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找话题就算了,连跟我说着话都能分神。”乐柳儿骤而赌气道,“我就不信,凭我乐柳儿的花容月貌体贴入微,会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说着,乐柳儿一仰头,嘴角浮上一丝志在必得的媚笑,又转头望着姤儿道:“姤儿,你要帮我哦。”
“啊......”姤儿望着乐柳儿那双倩丽的眼,感到一阵五味纷杂,愣着没答话,一种疯长的焦虑,开始在姤儿胸口里肆意生长着。
不过乐柳儿还未察觉到姤儿的神色异样,外面便传来了苏妈妈的喊声:“柳儿!丁褚松丁郎君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