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九重阳啊
收呀嘛收秋忙
谷子麦子呀啊
铺呀铺上场
红个旦旦太阳啊
暖呀暖洋洋
满场的那个新麦子呀
喷呀喷鼻香
二秃子哼着小曲从上边地块走了过来。
看见翠玉娘坐的田埂上,笑嘻嘻的说。
“呀?兰菊妹子!你咋这新鲜啊?好几年没看你下地割麦啦?
今个看见你,俺还以为俺看花眼哩?
以为是谁家的大妮子哩?
咋?今年在家坐不住啦?
想到这麦田里散散心啊?
看看你那细皮嫩肉的小手手?
手心里打上水泡了吧?”
听见二秃子这话里有话。
翠玉娘咯咯一笑。
“咦呀!秃子哥?你咋那样爱操心呐?
你看你头上的头发刚刚长出两根根细毛毛,
这会儿又都掉地上啦?
俺今个不是想来散散心,你说?
麦田里有啥好看的呀?
俺是心疼这几个学生娃。
他们一个个嫩胳膊,嫩腿儿的割麦子,背麦子。
俺这心里不落忍啊!
跟上他们一块来,能干就多干点!不能干就少干点!
看着他们?俺这心里就踏实。咋?秃子哥?你看着眼馋啦?
要不你也挤到俺们这块地里一搭割麦子?”
“咦呀呀?兰菊妹子?俺可不敢往你们这块地里挤,
你们这会儿都挤得转不过弯啦!
要是俺一来?挤着你们这些大姑娘小媳妇,那不成了老黑猪拱白菜了呀?
咦咦咦!”
二秃子美不唧唧的摇晃着脑袋走了。
看见二秃子走远了,翠玉娘把目光又看向她喜欢的那个男人。
她的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她远远瞄着陈刚,心里自己嘲笑自己。
“兰菊?你这是咋得啦?真得?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男人?
本来你这个烈士的寡妇是不用下地来割麦子的,你和石会计说要来割麦子,石会计还弄了个大睁眼。
往年队里麦收割麦子,队里说照顾你不用下地,你是啥话也不说,不来就不来了。
夜个你看你着急得?
一会儿看不见他?
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咦?你羞呀不羞?
前天夜里在梦里看把你美得?
跟他搂在一搭,咋也舍不得分开。
末了鲁花大公鸡打了鸣?
把你的美梦打醒啦?
看把你恼得?把个鲁花大公鸡撵得可着院子乱跑。
唉?今天说啥也收不住心啦?
非要跟着他一搭下地?
话也不能说一句,就图个能多看他几眼?
他哪里好?
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兰菊呀兰菊,他是个童子鸡?
你呀?是个下过蛋,扎过窝,的小母鸡啦?
你就不怕你这热身子热脸?到头?碰了个冷屁股啊?
到那时?可真就是黄粱梦一场呀?你说?你该咋个收场呀?”
翠玉娘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暗自琢磨。
“俺这嘴咋也说不过俺这心。嘴上说别瞎扑哧啦?可心里就是收不住!
就是想他!
看他吃饭也觉得好看
,听他说话也听着好听,
就是他走路也觉得咋就那么美哩?
夜个晌午大着胆子问他一句,夜里睡觉打不打呼噜?
啥时候能听见他睡觉打呼噜的声音?
那就真是成了戏水的鸳鸯啦!咦咦!”
翠玉娘想到这里,突然情不自禁地眼角眉梢都带了笑。
“咯咯咯!”的笑声竟然脱口而出。
大妮看着翠玉娘,不由想起了前天两个人说的话,她托翠玉娘探探他的底。
这会儿看见翠玉娘一个人偷偷笑出声来,心里腾地动了一下。
“翠玉娘会不会是在心里偷偷笑俺呢?”
大妮往前走了几步。
“兰菊姐?”
后边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张俏脸就红得好像刚刚抹了红胭脂。
“大妮!”
翠玉娘赶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大妮的手,在大妮耳边耳语了几句。
大妮的神情一楞,刚才脸上的胭脂红一下子就消退了。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竟然好像有点失神。
她呆呆看着在前边地垄上正在打麦捆的陈刚,眼睛竟然有点湿润。
刚才翠玉娘只告诉大妮一句话。
“陈刚说他现在不想谈对象了!因为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有!
两手空空,没有资格谈对象!”
翠玉娘看着大妮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有点不好受。
她和大妮以往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她自己明明知道大妮对陈刚也是一片痴情,可是不知怎的?
她就是不乐意让陈刚娶走大妮!
刚刚她告诉大妮的那句话,的的确确是陈刚亲口告诉自己的。
当陈刚告诉她这句话的时候,开始她也是一楞,本来欢快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忽然转念一想,心中又有几分欣喜。
她想:要是陈刚现在公开的谈对象?无疑!那几个女孩儿都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他去接触,唯有自己不能。
自己虽然也是自由身,可带着孩子,带着婆婆,背着一个寡妇的名声,
怎么好去和女孩儿们一起去争这个男人呢?
如果陈刚现在不想谈对象,几个人都在等。多等一天自己就多一天的机会。
假如这几个女孩子等不及陈刚了?她!她!她!都另攀高枝走了?
剩下自己!就可以独占鳌头了。
想到这些,翠玉娘才决定今天也要跟着大伙上山割麦子。
在她的内心深处把陈刚已经当成了自己的男人。
她要看着他,不让他飞跑了,更怕他学坏了。
飞跑了她会伤心,学坏了她会生气。
因为在这个年月,男人和女人的名声虽说不能当钱花,可是在人们的嘴上边,却能把你嚼烂说臭。
翠玉娘有时候真想痛痛快快地浪一场!
快八年了!她连个男人毛都没有挨过,更甭说男欢女爱了。
她原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当不成女人了?
没想到她看见了他,好像失恋的母猫又回到了发情期。
她躲在远处偷偷看过他好几回。
一到早上挑水的时候,她都是听见他挑水的挑子有了响动,她就假装也是要去挑水正巧碰见一样。
一开始两个人谁也没有期望再碰到下一次。
可是挑了几次,碰了几次,再去挑水,就互相有意等着了。
那天她看见大妮和他在皇粮峪挑水高台上碰到一块了。
她没有料到,平时看着挺腼腆的大妮,在那一刻,竟然不管不顾地一下子扑进那个男人的怀里,两个人毫无顾忌的搂抱着。
她站在半山坡上看见陈刚把大妮紧紧地搂着。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燥热起来,好像陈刚搂抱的不是大妮,而是自己。
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些嫉妒大妮了。
于是她唱起山歌,想让歌声排解心中的郁闷,更想让歌声把这两个搂抱的男女分开。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打了一盆凉水洗自己的身子,她想让凉水把自己渴望男人的欲火浇熄灭。
她失望了!她一边用水瓢往身子上浇凉水,一面照了照小镜子。
她发现镜子里的那张好看的脸羞得红红的。
她知道,这盆水浇不灭心中的火。
她失望地坐在炕上,光着身子呆呆的望着自己小肚子上那一条条的蚯蚓纹。
她心里真想发恨把这难看的蚯蚓扣下去。
她知道这是一个母亲和少女身体表面最明显的不同标志。
自己的小腹以前是柔嫩水滑,而现在却成了一道道难看的蚯蚓纹。
如果她身边有那个把柔嫩水滑小腹弄成一条条蚯蚓纹的男人,她不会觉的蚯蚓纹难看,因为最起码那个男人会理解她,会喜欢她。
而今!她的女人梦已经破灭了。
她成了只会干活的活物,一个空有女人躯壳的骡子。
这两天她的心里有了笑容。
因为她从他的嘴里亲自听到,假如自己和大妮一样大!他会让自己嫁给他。
足够了!
有他这句话足够了!
他的话证明自己还是个女人。
当今早她替大妮探他的底的时候,正文两个人还没有开始说,他告诉自己,赵二爷向他暗示:“找?就找一个女人!不要脚踩几只船!更不要有花心,不可以想着玩女人!”
这些话是多么的尖刻。
在他听来犹如让人当头敲了一棒!
在她听来是搂头来了一瓢冰水。把女人心头的那点热乎气浇灭了。
她是一个倔强的女子,她知道,她和他之间只能等待,只有等待才能有转机。
于是她很平静的告诉大妮:“他说现在不想谈对象!”
刚才割麦子,她看到陈刚闷着头一个劲割,和谁也不说话,只有她明白陈刚的心思。
陈刚现在也像一只猫,一只刚闻到点鱼腥味,还没有看见真鱼身子的时候,就被主人拿黑布把眼睛罩住了的猫。
现在他比她们都痛苦。
她理解这种痛苦,这是对人格的一种污蔑。就好像说寡妇偷人那么令人揪心。
大妮不再说话。坐在田埂上眼睛望着远方。
翠玉娘看见大妮这个样子,她想起了自己那天上午在屋里用凉水冲身子的情景。
她又对大妮生出几分同情。
她走到大妮身边,用手握住大妮的手,轻轻晃了两晃。
大妮抬眼看着她,她轻声说。
“只是等一等!又不是失去了!你还是你!他还是他!一切都归于从前的样子!你并没有失去他!他也没有抛弃你!别人也没有得到他!他也没有娶走哪个?你还是应该把心放踏实啊?”
翠玉娘用这些话劝大妮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是对自己说。
她对大妮说完了这些话,自己的心情一下子也轻松了。
她放下大妮的手,走到李秋月和谭小玉身边。
她从李求月肩膀上摘下来一根麦杆叶子,低声说。
“你和小玉以前没有干过这种活,就悠着点劲干,把手拿给俺看看。”
李秋月把手往后背一背,不给翠玉娘看。
“姐!别看了!我的手难看死了!”
“真得不让姐看看?要是不把泡挑破,你的手会很疼的!”
“姐!你咋知道我手上打起泡来啦?”
“姐一看你和小玉握镰刀的那个姿势,就知道你们的手都会打起水泡!俺们也都是从手上打泡过来的。
小玉?你也过来!让姐给你们挑挑手上的泡。”
谭小玉一脸委屈的走过来,把手伸给了翠玉娘。
翠玉娘左手从衣服大襟衣兜里抽出一个小线板,线板上别了两枚针,绕了一绺线。
“小玉!把眼闭上,姐给你来个穿针引线,把水泡挑破,把里边 的水带出来!”
“姐!没事!我不怕!我小姨就是医生,我在家里的时候,她告诉过我怎样挑水泡、挑血泡。
当然,她不是给我挑,是给我哥挑的。
我哥喜欢踢足球,他的鞋又不合适,有两次脚上磨起了泡,我小姨给他挑泡,我就在旁边看着,我不害怕!”
“真得?那行!姐就先给你挑?”
“姐?这个针不用消毒嘛?”
“消毒?什么消毒?”
“就是把这个针用酒精擦擦或是在火上烧一烧,把针表面的细菌杀死。”
“嗷?这个呀?姐知道!以前给翠玉手上挑刺的时候,姐都是用火烧一烧的,什么消毒不消毒姐不懂。公社卫生院的大夫给病人扎针姐看过,姐也就学人家的那个样子,把针用火烧一烧。这会儿去哪儿找火啊?”
“姐!要不这样吧!等回到家你再给我挑!”
“行!”
这时候大妮靠了过来。她看着谭小玉。
“小玉?你小姨是医生,你是不是也会点医道呀?
俺记着那天你给赵二爷的腿上扎针,扎那么老长的针?”
“对对!那天是我给扎针啦,扎的是坐骨神经。赵二爷的腿好像扎过针有点效果。”
“小玉?俺问你这个的意思是?你明天抽时间跟俺去石良会计家一躺,看看石妹姐。
石妹姐的肚子越来越大,俺娘给算的日子是这几天就该生养了。
可是石妹姐老说肚子憋得特别厉害,俺娘给摸了摸,好像跟别人家媳妇生孩子有点不一样?
你懂女人生孩子的事不?”
“生孩子属于妇产科的,这个我可不懂,不过我可以去看看,我多少也知道点内科方面的知识。可以帮忙看看!”
“行!俺就这码事,等回去,俺去找你,你跟俺一起去石妹家看看。”
开始往山下背麦子了。
除了郭爱莲之外,所有的女人都背的是八十斤小捆的麦捆。
回家的步子总是让人心里感到高兴,虽然来的时候是空手,现在回家是身有重负。
可是人们迈出的脚步好像比来的时候还轻松。
高力背的麦子是小捆的,他本来也想学学高个子男人的样,背大捆的麦子。
郭爱莲笑了笑,把自己手里的小捆麦子和高力的大捆麦子做了个对换。
郭爱莲两只大大的眼睛,柔情似水地看着高力。
在郭爱莲的心里,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个子男人了。
虽然自己比他还大两个月,自己比他还高了一头,自己比还他重了整整快一百斤。
可是自己在这个小个子男人面前,总是一幅小女人的样子。
因为这个小个子男人宠着自己。
女人被人爱是幸福的。
女人爱别人的时候是傻气的。
因为女人的骨子里喜欢被宠着。
回到了打麦场,女人们放下麦捆就匆匆往家里跑。
好像所有的人都成了要给孩子喂奶的娘,一步也等不得了。
原来,赵二爷在麦场上说了一句话。
“等麦子脱完粒!女人们就不用上麦场啦!”
本来赵二爷是想说明天以后麦子脱完粒,不用女人上麦场了。
哪知道光顾的给人们报喜讯了,少说了好几个字。
女人们听到的只是。
“女人们不用上麦场了!”
呼啦!一大群给男人带来欢乐和开心的月光般的女人,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打麦场上,光剩下年龄不齐,长相各异,雄性十足的一大拨男爷们。
陈刚一言不发,低头只顾解人们背回来的麦捆。
解开一捆,抱起来摊开一捆,摊开一捆,又解开一捆。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干着。
他也不知道解开了多少捆?也不知道是什么钟点了?
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
“哦?麦场上的麦捆都摊开啦?”
他看见麦捆没有了,就抄起三股木杈子,翻倒着摊开的麦杆。
天空中,如火球般滚烫的太阳,好像一下子从半空中滚落到麦场上。
陈刚就觉的两脚踩在麦杆上,好像有万把烧红了的钢针直刺小腿。
头上、脸上、后背上好像扣了一口烧红的大铁锅,烤得皮肉发烫发疼。
胸中呼气憋闷,眼中金星飞迸。
他手里的三股木杈戳下去,翻起来!翻起来!戳下去!
突然,他感觉天旋地转,他看着场院上黄色的麦杆,麦穗,好像一根根,一把把地都立了起来。
齐刷刷朝他迎面扑来。他高大的身躯往后一躲,“哗啦”摔倒在麦秸杆上。
场院上的那些个只顾干活的人,都被太阳晒得打了蔫,耳力也不聪了,眼力也半花了。
人们机械地干手底下的活,满场院都是翻动麦秸“哗啦!哗啦”的声音。
没有谁会在意一个声音大点的“哗啦”声。
谁也没有在意大点的“哗啦”声是一个大男人扑倒在麦秸秆上发出的响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