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星光摇曳。
陈刚撩开长腿,大步流星般赶往石良家。
陈刚是一个情感丰富,思绪敏捷的人。他刚才挑回水在和翠玉娘的对话中,他听明白了。
石妹姐的情况一定是不太好,不然,凭石良会计的那种性格?不到万不得已,石良会计决不会喊他们几个知青连夜帮忙把石妹送往公社卫生院。
救人如救火。
此时的陈刚,忘记了一天的疲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刻也不能耽误,以最快的速度把石妹姐送往公社卫生院。
原本有些困乏的身子,一下子又来了精神。他脚步匆匆,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石良家的院子门口。
他情知自己一个大小伙子不可贸然闯入孕妇家,于是就站在院子门口大声喊起来。
“石良大哥!石良大哥!”
喊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他就跨进了院子,站在院子里朝正房亮灯的屋里张望。
陈刚站在院子当中,眼眼盯着正房看,眼见正房的门帘一挑,闪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因为天色太黑,陈刚看不大清楚,他知道谭小玉在石良家,于是就冒昧地问了一声。
“是谭小玉吗?”
来人不答话,而是直接走到陈刚近前。
“是俺!不是谭小玉!”
”啊?大妮!”
听到大妮的声音,陈刚心头就是一动。
感觉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他一时语塞,竟然不知怎样答话。
想起自己前天下午背麦子,在相思泉和大妮亲吻的情景,不禁有些尴尬。
踌躇片刻嗫喏地小声说。
”大妮!是你?我是来送石妹姐去公社卫生院的。”
站在陈刚面前的大妮,看清楚眼前的人是陈刚,心中突然生出几分怨恨。
她想起眼前的这个男人前天下午还信誓旦旦说爱自己一辈子,转天就说不想谈恋爱了?
她原本满心的欢喜,一下子坠入冰窟窿一般,除了失望,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无信的男人充满了怨恨。
她看着他,眼里几乎要喷出火。
她强忍着,没有让自己爆出粗口。她真想数落他几句,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
她知道,这个男人今天下地干了一天活,一定很劳累了,一定想好好的睡一觉。
可是今夜他还得走夜路抬着石妹姐去公社卫生院。
想到这些,大妮又有点心疼这个男人了。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她一言不发。
大妮的本意是看看喊话的是谁?再就是把喊话的人堵在门口,别让他进来。因为石妹姐正在屋里解手。
看见大妮这一刻,陈刚的脑袋“嗡”响了一下,立刻感觉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撞。
他的脸烧得热呼呼的。“呀!”他的心不由一叫。心里这一声“呀”对他来说,其中的成分有点复杂。
他的心里对大妮有愧意,真不好意思和大妮直面相对。
看着眼前的大妮,他从大妮面沉似水的脸庞上不仅看出了冷漠,更看出有几分憔悴。他的心头不由又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他想起自己和大妮那几天的情景。
那天抢救赵二爷,是陈刚第一次正面近距离的端详大妮的容貌。
当时,他就被大妮的容貌震撼了。
他没想到大妮长得那么好看,好看得让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只好在脑子里用深山出俊鸟,鸡窝飞凤凰来比喻。
大妮的美让他感觉自己的想象力从未有过的贫乏。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把自己在皇粮峪的终身伴侣一厢情愿地想象成了大妮。
至于大妮怎么想,他没有认真去考虑,后来事情的发展的确也让他激动了一番。
其实,女人的容貌是一回事,女人的性情又是一回事。
陈刚今年二十岁,眼见着就往二十一岁上数了。
二十岁的男人,也可以说是大男人了。
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之间戏孽地互相称呼彼此是老爷们。
可是内心还是个雏儿。
对社会,对家庭,对自己,都是一片茫然。
直到插队来到皇粮峪,虽说时间仅仅过去不到十个月,然而,他的生理和心理状态似乎一下子成熟起来。
少年和青年之间,孩子和成人之间的过渡,在许多人来说不是渐进性的,而是一瞬间从量变完成了质变。陈刚就属于这一类。
以前他只是对书本有兴趣,尤其喜爱看小说。
如果有一本好小说让他看,他可以钻进书里头,不分白天黑夜的沉迷在书的环境里,不吃不睡直至把书看完。
看书的时候,无意间,他会把自己当成书里的某一个角色。
他的感情会随着主人公的情感波动。
高兴、着急、兴奋、沮丧、窃喜、庆幸。
他会为主人公开心大笑,也会为主人公悲伤流泪。
那时,他从没有想过,要对书中的人物进行分析,分析书中人物的真与假、美与丑。
只是一味地让自己沉迷于书的故事里,把自己同化在书的环境里,满足对读书一般的娱乐兴趣。
直到他看了古典小说《水浒传》之后。
书中潘金莲这个女子的遭遇才让他开始对书中的人物和一些社会现象进行浅显的思考。
他知道,好多评论文章和好多人,说起潘金莲这个女人,多数是用粗鄙的语言数落潘金莲这样或是那样的不是。
而他,却觉的潘金莲这个女人可爱,可怜,值得同情。他对武松这个手刃潘金莲的打虎英雄却怎么也崇拜不起来。
如今,生活的现实,犹如魔幻剂一般,一下子把他从青年催化到成年。使他毫无选择地开始思考成年人所需要思考的一切事情。
有关人生的生、老、病、死,一切一切他都想过。
当然,最直接、最直观的事情是如何活着?怎样吃饭?娶一个怎样的女人作妻子?
活着?怎么才能活?怎么才能活得好?
在皇粮峪这些天,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人的思考在很多情况下是从眼睛开始的。
陈刚也不例外,他看到皇粮峪的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活的是那么不容易。
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收获的粮食交完公粮,剩下的口粮几乎家家都吃不到来年新粮食下来,挨饿?成了家家无可避免的一件憾事。
尽管家家都是一半瓜菜,一半粮的艰苦度日。
可是,他没有看见过,哪一个人,一天到晚的愁眉苦脸;
没有听见过,哪一家人,唉声叹气地怨天怨地。
反而,这里的人们,一个个活的是那样淡然,而又那样从容。
人们在劳苦中作乐, 在无奈中求生。
他想象着自己今后的人生?
想象着自己后半生的情景?
一想到自己将会和皇粮峪的乡亲们一样,要在大山深处结婚生子,终老病死,他的心就会颤抖,就会有些不甘。
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曾经无数次的试图说服自己:“安心在这里好好干吧!不要再有什么非分之想,既然已经来了,这就是自己的命。
就此与城市别离,就此与自己的理想别离,就此斩断那些曾经的纠纠缠缠,安安分分地当个农民吧!
再说,自己的父亲往上数,代代都是是农民,别人当农民能活,难道自己当农民就不能活下去?”
他就在这种不甘中,无奈中,矛盾中,白天和乡亲们一起干活,夜间一个人劝慰着自己,稀里糊涂地过了将近十个月的时间。
尽管每天他和知青之家的伙伴们也斗闷取乐,也开玩笑,可是他从没想过,其中的那哪个女知青,会成为自己生活中的伴侣。
他依然还是那么少心没肺地有说有笑,依然干起活来舍得出力气,依然对谁都是一片热心肠,依然从书本中寻找乐趣。
有时他也会想女人。
想必这是成年男人的共性。
女人?年轻的?漂亮的?好看的?顺眼的?动心的?是朋友?是妻子?他把自己接触到的女人都在心里比较了一番。
他还是更喜欢书中的那些女人。
《三家巷》里的区桃;《苦菜花》里的杏利;《战火中的青春》里的高山。
以前,他会把自己假象成英雄人物。
《岳飞传》里的岳飞、《红岩》里的许云峰、《英雄儿女》里的王成。
在他的骨子里,正义永远能够战胜邪恶。
在他长大成人的二十年的岁月里,从上小学开始,从书本里,从父母的说教里,每每看到,听到的都是要学做好人。
心中的榜样就是雷锋、王杰、欧阳海、刘胡兰、等等英雄人物。
在他的生活环境中和意识里,从来没接触过真正的邪恶。
因此,以为这个社会是一派大好。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在他接触过的人当中,谁会是坏人?
哪怕是在看到那些被游街示众、被公安人员强行押解的人,他也想象 不出他们是会怎样的坏?
插队到了皇粮峪,他见识了农民的苦、农民的穷、农民的可爱、农民的可敬。
他自己的肚皮让他体会到了,挨饿!没饭吃!吃不饱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如今,在吃东西上,他真的有点小气了。
一粒米,一个面渣他都不舍得扔掉
。喝完稀粥的碗,他会用水再涮一遍喝了。
蒸窝头或是蒸馒头笼屉布上沾的面渣,他会一点一点的捏进嘴里,他懂得了粮食的珍贵。
有一次他用舌头去舔粥碗外边洒出来的一小溜粥,舌头伸得老长,惹的李秋月和谭小玉直笑他,说他像个猪八戒吃西瓜。
对这些,他一点也没觉得难为情,皇粮峪的粮食这么紧缺,每一粒粮食只要能吃到肚子里,那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以前,他虽然从书本中知道一些女性,然而,真正的接触母亲之外的,活生生的女人还是从皇粮峪开始的。
当他第一次看到大妮的时候,他被大妮的美震撼了!
他以前脑海里的美女不外是电影里的那几个演员的样子。
而当他看见大妮,他不由脱口而出“真美!”
那几天,他曾经在心底多次地幻想过大妮的种种美。
可是,时间只过去两天,当他和翠玉娘近距离地接触后,翠玉娘那种成熟、诙谐、温柔、体贴的神情,特别是翠玉高兴时爽朗地笑声,还有翠玉娘说话时那股春水般流动的柔情,好像魔术师手里的魔棒,把他的心给搅动了。
那时,他的魂好像被翠玉娘这个女人摘走了一样。
他的心中只有翠玉娘一个人。
翠玉娘的笑声,好像阴天里蓬勃而出的太阳,照进他的心里,把他心中原有的阴霾一扫而光。
翠玉娘笑起来那好看的眉眼,让他的心感觉到温暖和甜蜜。
以前他只知道酒能醉人,可是看到翠玉娘的笑脸,听到翠玉娘那银铃般的笑声,他懂得女人的笑能让男人的心迷醉!
从那一刻起,在他的眼里,心里,和翠玉娘相比,好像所有的女人都失去了魅力,也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
他分不清自己对翠玉娘的感觉是爱恋还是依恋,总之是一种踏实的温暖。
原本他和大妮曾经的亲蜜接触,曾经的心心暗许,在翠玉娘的面前,显得那么脆弱,统统土崩瓦解了。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一定伤了大妮的心,所以这两天他有意识地躲着大妮。没想到,在这里又碰面了。
多亏暗夜掩盖了他的窘态。
“大妮!你好!你也在石良大哥家啊?我是来送石妹姐去公社卫生院的。”
大妮看见陈刚,心中犹如打翻了调料瓶,可以说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想起前几天两个人的亲热,想起昨天两个人的陌生,现在见面的尴尬。
她的心中犹如一锅滚动的开水,怎么也难以平伏下来。
她默视了陈刚片刻,压制着翻腾的心,长长呼出两口气。
待心跳平缓下来。用沉稳地口气说道。
“夜里送石妹姐去公社卫生院,路上小心点。俺这就回家去取一床被子给石妹姐,夜里天凉,需要多盖点。”
陈刚从大妮的话语里听出了冷漠。
大妮说完,不再理会陈刚。径直往院子外面走去。
耳听着,院子外一阵响动。
原来是黄书记和石良还有黄小强,高力几个人一起过来了。
黄书记和石良在前,黄小强和高力赶着驴车跟在两人身后。
陈刚听出是黄书记的说话声音,赶忙朝院子门口迎去。
“黄书记!您好!”
“哦?陈刚?你来啦!来的正好!赶快准备准备出发吧!”
“黄书记!石会计!我已经准备好了!”陈刚上前打了招呼。
黄书记对石良说:“你婶子在咱村里接生的娃娃有一大串。她捋摸了你媳妇这么长时间,她要是说心里没底 !那一定是难了!你马上动身走吧!媳妇和孩子当紧!”
石良点点头:“俺明白!”
大妮正好和黄书记走了个对脸“爹!俺回家给石妹姐取床被子来!路上冷!”
黄书记停住脚步,看着大妮:
“大妮!你别去啦!让小强去一趟就行了,他跑的比你快!”
“不行!有些东西小强不知道在哪儿!”
“行!那你!快去快回!小强!你陪你姐跑一趟!”
大妮和黄小强两个人快步离开了。
石良快步回到家,他看见了已经站在地中央穿戴好衣裤的妻子石妹。
石良的目光在石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看见石妹眼中那一汪泪水。
从石妹那痛苦的表情上,从石妹期待的目光中,石良看出石妹多么希望自己安慰一下啊,那怕是一个轻轻的拥抱。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他没好意思。
他赶忙把门板摘下来。
站在门口的陈刚和高力帮忙把门板抬到院里。
石良从屋里找出两条绳子,往门板上铺了一床被子,用绳子绕门板做成了一幅简易担架。
高力不解的问:“石良大哥!不是坐驴车去吗?怎么还要门板担架?”
石良头也不抬地说:
“路上不知道会有什么情况,咱们提前准备着。”
门口传来“咚咚”跑步的脚步声。
“俺回来啦!”
原来是黄小强抱着一床被子来了。他跑到了院门口,把被子扔到车上,调整好车的位置,大声说:“爹!车套好了!可以走啦!”
陈刚和高力抬着用门板做成的简易担架走出来,把担架平放到车上。
后边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扶石妹从屋里走出来。
出了院子,到了驴车跟前,石良抱着石妹上了驴车,整理好被子枕头,让石妹平躺在担架上。
大妮拿过一个布兜子,递给石良。
“石良哥!这是俺娘给石妹姐和孩子准备用的东西。把它放到姐顺手的地方。”
石良用手感觉了一下,布兜里还有一个圆圆的瓦罐,瓦罐热乎乎的,摸上去暖暖的。
黄婶站在旁边没有说话。黄书记大声说“石妹!高高兴兴的去!平平安安的回来!你婶子都和俺说好了!等你回来!俺们给咱的娃娃过百岁!小强!赶车走吧!”
只听“嘚嘚!”两声吆喝声,驴车走动起来。
谭小玉看了看黄婶和大妮,突然高声叫“刚子哥!我也去!”
说着朝驴车跑了过去。
目送驴车渐渐走远,站在石良家院子门口的黄书记、黄婶、大妮一家人,朝自己家走去。
大妮正要往回走,她又朝驴车的方向看了一眼。呀?好像有一条黑影朝驴车追过去。
“爹!你看!那是啥?”
黄书记顺着大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弱的月光下,一条黑影一颠一颠地在晃动。
“好像是大黄狗!感是大黄去追驴车啦?这个大黄真是一条好狗啊!半夜也闲不住!”黄书记感叹了一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