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高坡顶上的三个人,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不眨眼珠地看着大黑毛驴和驴车的每一个动作。
他们的心,随着驴和驴车的状态一会儿提溜起来,一会儿又放下。
人的整个心,好像是浪里行舟,没有一刻的稳当。
看着驴车稳稳地站住了,他们才把刚才憋住的气吐出来。
他们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担心,每个人的心里都和驴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那样,绷住了劲。
“嘘”三个人好像听到统一的口令似的,都嘘了一口气。
黑暗中,黄小强却是如同久经沙场,指挥若定的将军一般,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自信。
他见毛驴和驴车好像钉子一样钉在了陡坡上。
嘴角轻轻撇了一下,这一撇不是微笑,而是傲笑。
傲笑毛驴大黑子的灵气,傲笑自己和大黑毛驴之间的默契。
此时,他眼睛里的目光,射出一道连他自己都无法说的清的光芒。
那光芒穿透黑暗,似乎洞悉了整个天地。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长高了!
身材高大的足以气吞山河。
他看了一眼大陡坡,感觉自己犹如一尊天神,无论高山大川,无论一切万物,在自己的面前都是那么的俯首贴耳。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尽管是毫秒之长的一瞬间,却使他的心,一下子沉稳了许多。
他稳住了神,嘴里低声吆喝着“哒!哒!”
大黑毛驴按照黄小强的口令,又开始一停一动的往后捣腾步子。
大黑毛驴向后捣腾的步子和驴车往后倒退的速度,完全在黄小强的掌控之下。
驴腿向后捣腾的步子一步一动地稳定从容,驴车轱辘向后倒退的速度匀速转动。
在高坡顶上三个人的注视之下,大黑毛驴和驴车悠悠然地一步步退到大高坡底下。
顺顺当当、稳稳当当停在大高坡底下的山道上。
驴车停住了,大高坡顶上三个人的呼吸也顺当了。
刚开始,驴车往后倒的时候,高力的心里给毛驴绷着劲,嘴里还给数着数。
一步、五步、十步、十五步、二十步 数着数着,他的眼睛看呆了,连数数也忘了。
他看见,大黄狗和黄小强一样,吊着屁股往后坐劲,以保证不让毛驴和车坠得太快。
片刻,哪想到,大黑毛驴在黄小强的指挥下,竟然是稳若泰山般的镇定自如。
往后退的每一步都是那么坚实稳当。
高力的心中再次生出对黄小强这个回乡知青的钦佩之意。
陈刚和石良如同高力一样,对黄小强这两下子也是暗暗直挑大拇指!
驴车到了坡底下的山道上, 黄小强仰头看着高坡顶上的三个人。
微弱的月光下,三个人的身影清晰可辨。
他高举手中的鞭子,大声喊“石良大哥!刚子哥!高力!你们路上慢点走!俺回去啦!”
黄小强说完,再不磨叽,调转驴头,赶着驴车从容而去。
高坡顶上往下张望的三个人,嘴里和黄小强道别的话还没说完,看见驴车掉头走了,原本挺高的嗓门一下子低了下来。
后边的“小强!慢点走!”几乎成了自语。
眼看着驴车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咱们也快走吧!”
陈刚急促地说了一句。
三个人扭身朝大坡这边大步疾走。
下大坡的时候,三个人竟然不自觉地随着身体自重的推力,小跑了起来。
到了平道上,高力大声问。
“石良大哥!你知道黄小强吆喝毛驴时那些口令的意思嘛?”
“当然知道啦!在农村,人们成天和毛驴、骡马,老牛打交道,不知道怎么使唤这些牲口还行?”
“我看大黑毛驴那么听小强的话,这门学问肯定不浅!以后我也得好好学学!”
高力像是引申石良的回答,又像是自己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
石良满足了高力的好奇心。
耐心说。
“使唤驴、马、骡的口令是一样的。
起步走是“驾!驾!”;
用力加油!是“喔!喔!”;
站住!是“吁!吁!”;
后退!是“哒!哒!”
“哎呀?原来这么简单呀?哈哈!”
高力似有所悟地竟然大声笑起来。
其实,高力没有弄明白的是,黄小强和大黑毛驴的配合,不只是口令下的配合,而是人和驴,驴和人,互相信任,互相体谅的结果。
三个男人再次和石妹、谭小玉会合了。
这次会合,没有了刚才的激动,有的是对前边路的担心和信心。
石良看看石妹。
“来!踏踏实实躺担架上吧!这次让我和陈刚抬着你走!一定比坐驴车还舒服。”
石妹没有马上回答石良的话,而是把目光看向陈刚。
月色下,她看清楚了陈刚那一双帅气明亮的大眼睛。
陈刚的眼睛当中透出一股子刚毅和亲切的味道。
陈刚对着看他的石妹很自然地笑了笑。
这一笑让石妹的心里突然一动。
她留心看了看陈刚的眉毛。
陈刚那双明亮的大眼上方,竟然是很秀气的长有和女人眉毛相仿的两道细眉。
惊奇的是,这两道细眉的形状恰恰和自己的眉形相像。
她本想呲牙笑笑,没成想,肚子里突然抽了一下。
这一下抽动得还挺疼,她立刻“哎吆!”了一声,蹲下身子。
她这一声“哎吆!”
把陈刚和石良都吓了一惊,两个人同时蹲下身子,用手扶住石妹。
“哎吆!哎吆!刚才好好的,咋就一下子又疼起来了!”
石妹不好意思的自言自语。
“担架!担架!快快!躺担架上!”
石良的嘴里说着,眼睛看向高力。
担架在距离石妹六七步的地方,高力会意,伸出一只手想把担架拽过来,哪知手上的力量不够,胳膊动了两动,担架没动地方。
“小玉!你别看着呀?快!搭把手!”
“等等!我把包袱放地上。”
谭小玉把手里的包袱搁的脚下,小跑两步过去给高力帮忙。
还没等谭小玉伸手,就看见陈刚的身子一闪,双手抱起了担架,大步一跨,就把担架放到石妹身子旁边。
“石妹姐!慢点!来!躺担架上吧!”
谭小玉和高力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谭小玉伸了下舌头。
赶忙跑到石妹身后,两手扶住石妹的后腰。
高力做了个鬼脸,也凑了过来。
四个人围着石妹,小心地扶着石妹躺在担架上。
石良把一个小包袱,放到石妹脑下,权当枕头,帮石妹枕好。
谭小玉抱起刚才石妹当椅子坐的被子,展开来,盖在石妹的身上。
陈刚已经就位,他蹲在担架的后手头,把担架上的绳套挎在肩上,两手把住了门板的两个角,随时准备抬起来就走。
石良绕着担架转了一圈,很小心的把被子四角和四边都掖好了。然后在石妹身旁府下身子,眼睛看着石妹,语气温和地说。
“妹儿!咱们能走了不?”
石妹没有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那好看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亮晶晶的东西,是月亮的反光?还是正在酝酿的眼泪?还是女人心中的隐忧?
那三个站着的小青年都不好意思看石妹的眼睛。
因为石妹的那双眼分明带有一丝幽怨。
女人眼神的意思,没有谈过恋爱的小青年都看懂了。
那是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和对自己亲人的不舍。
石妹眼神中的意思?
石良当然看懂了,他知道石妹眼光中的幽怨是什么!
那是在对她自己进行指责,好像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的连累了大伙。
石良轻声说。
“妹儿!别着急!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咱们可以走了吗?”
石妹没说话,轻轻点点头,眼睛大睁着看了看穹庐中暗淡的星光,闭住眼睛不再说话。
担架起来了,石良在前,陈刚在后,两边分别是高力和谭小玉。
走了没多远,谭小玉的眼睛瞄了石妹一眼,恰好,有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石妹的眼角滚落下来。
谭小玉的心里就是一动。
她不知道石妹姐为何流泪?可是知觉告诉她,生活在大山里的女人,真得是命运艰难。
暗夜中,没有人再说话,只有走路的“唰唰”声,打破了寂静的山野。
走着走着,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所有人都意识到,前边就是大沙河了。
石良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很显然,他是在挑选过河的路线。
这条大沙河,是一条季节河。
平日不下雨的时候,宽阔的河面,只有几股潺潺细流 ,水流不深也不快。
可是一到老天下大雨,上游几十座大山里的洪水都是从大沙河流向下游。
因为上下游落差较大,那时候,这条大沙河里的洪水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呼啸着,奔腾着,滚滚而来。
一到那时候,整个河槽都会溢满洪水。
奔腾的洪水里,时不时会冒出从上游山地,冲下来的各种庄稼和猪羊等小家畜。
真到了那时节,甭管谁?他也不敢轻易下河。
因为这条河发洪水的时候,水流急,旋涡多,一旦下水,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虽然这条大沙河不是什么名川大河,可它却是,沿河流经区域,土地得以灌溉的一条母亲河。
大沙河的流向是从东北高处流往西南方较低的地方。
这条河流经皇粮峪村的东边和南边,东边沿着东山坳往南流,在东山坳那一带的河道,顺着山势,蜿蜒而行。
皇粮峪村最大的一块麦田,就是大沙河流经东山坳,多年冲积的淤泥而成。
皇粮峪村大多数社员家都居住在皇粮峪村大高坡四周。
有那么十几户人家零星散居在东山坳大沙河东边的山冈上。
居住在大沙河东边山冈上的这十几户人家,要到皇粮峪村生产大队办事,必须要穿过大沙河才行,这就给东山坳这十几户人家的生活带来较大的不便。
出入东山坳的大沙河,依傍山势而行,河流又分成了好几段,窄的地方只有五十多米,宽的地方一百五十多米,平日不下雨的情况下,河水都不太深,村民完全可以涉水而过。
一旦下大雨,河道较为狭窄的地段的水流,那是又急又深。以往出事,多是在下大雨,水流湍急的狭窄地段。
皇粮峪村坐落在群山峻岭之间,西边和北边都是绵延不绝的大山,只有东边和南边是可以出入的通道。
现在,石良他们抬着担架要经过的大沙河,就是大沙河的南段。
这一段的河道也是随山势而行,河道较宽,水流不太深,流速也比较平缓。
这里也是皇粮峪村的人们,出入皇粮峪去往公社、县城、乃至其它大城市的必经之路。
几个人到了大沙河边上停住了脚步。
“陈刚!咱俩先把担架放的高处。”石良说着,步子往右边跨了两步,“好!现在可以放了!按照石良的指令,陈刚也慢慢弯腰把担架放了下来。担架落了地,两个男人挺直身子,长长舒了口气。
刚才一直躺在担架上的石妹轻声说。
“把俺扶起来,俺想走一走,俺的腰困得慌。”
石良赶忙蹲下身子试图用双手去抱石妹,谭小玉也赶紧靠过来,两手驾起石妹的一只胳膊。
两个人试了试,想让石妹先坐起来,石妹挺着个大肚子,根本无法往起坐。
陈刚赶忙过来。
“石良哥!咱俩站的担架两边,一人挎石妹姐一只胳膊,咱俩直接扶起她行吗? ”
“行!那就试试!”
陈刚换到谭小玉的位置上,蹲在了担架左边。
石良蹲到了担架右边。
两个人分别用靠外边的那只手,驾起石妹的一只胳膊,靠里边的那只手扶住石妹的肩膀。把石妹的手担在脖子上。“妹?能起了不?”
石良问石妹。
石妹点了下头。
“好!陈刚!俺说起!咱俩一块用力!一、二、起!”
陈刚和石良先是蹲着,随着石良的口令,两个人慢慢往前站,石妹从担架上艰难地往上挺身子。
高力和谭小玉两个人干看着帮不上手。
正不知道如何办才好?高力一看石妹 的身子斜挺着,站也不是,躺也不是,正在两难的时候。
他一缩身,滋溜,钻得石妹身子后边,屁股坐在担架上,双手托起石妹的屁股。
高力的这一下子,还真是顶大用了。
石妹倾斜的身子一下子就站直了。
看着站直身子的石妹,高力得意地说。
“咋样?我这一双手力顶千斤!”
说完,自个笑起来。
“人都站起来啦,你还蹲在那干啥?”
谭小玉看着高力。
“我蹲在这儿,可以给石妹姐当凳子使!”
“你快站起来吧!石妹姐站稳当啦!”
“好嘞!”高力站到了一边。
看见石妹姐站直身子,从担架上走到地上,陈刚赶忙放开驾着石妹胳膊的手。
石妹看了陈刚一眼没有说话,嘴角笑了笑,眼睛看向大沙河。
大沙河水轻轻地流淌着,原本黑呼呼的天色,到了水边也显得亮堂了不少。
几个人谁也不说话,看着大沙河喘粗气。
看了片刻,只见陈刚和谁也不打招呼,挽起裤腿,脱了鞋,一只手提溜一只鞋就往河道走过去。
岸边的几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错眼珠地看着在河道中走动着的黑影。
走进河道里的陈刚,看着月色下明晃晃的河流,眼睛往上下几十米的地方扫了扫,估计了一下河面的宽度,他挑了一处河面水流看着比较平稳,河面宽度居中的地方。他把一只鞋放到地上做记号,手里提溜着另一只鞋下了水。
陈刚两脚一下水,从脚往上,立刻升起一种惬意的感觉。
这一路走来,先是跟着驴车,急急忙忙走了五里多地,再又是抬上驴车上大高坡,接着又是抬担架走了一里多地。说不上人有多累,可是身上出的臭汗都换了好几拨了,两只脚走得感觉发胀。
这会儿,空身一个人走进水里,两只脚一挨水,清凉柔和的河水抚摸着肌肤,刚才的困乏一下子飘远了。
他直起腰往对岸看了看,瞄准一条直线,眼睛看向河对岸一个小高坎,迈动步子一步一挪地往前移动,用脚感知着水流的深度和速度,以及河底状况。
刚开始,水深没过脚脖子,走着走着,水就淹过小腿,随着水深的增加,他感觉水的冲力也大了些,不过仍然可以走得稳。
他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感觉水深渐渐浅了点。
他停住脚步往前看了看,回转身又看了看刚才下水的地方,他看见岸上的四个人影
扬起手朝那几个人招了几下。
他目测了一下,他已经走过六十多米远了,他继续往对岸走,水流渐渐变浅。出了水,他满意地笑了。
他走过的这个位置,河底没有多少大石头和大坑,水流也不太急,他估摸着,抬着担架过河,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把鞋,放到了岸边做记号,然后顺原路往对岸返回。
(待续!)